我第一次见到梦离时,她在笑。一边追赶着前面的同伴,一边止不住的弯下腰来笑,淡红色的纱衫在风中摇散成一朵花,她的笑声如流水般溢出月老殿,传出很远很远。
她们看到我时,一起住了嘻闹,垂首避在了一边,那红衣的女子侧过脸庞,从眼角偷偷望过来,假做恭敬的面上有掩不住的笑意,眼睛亮晶晶的,像有虹光在流动。
“梦离,镜虚,你们两个又在闹什么,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吗?”月老望着她们,佯怒道。
红衣女子赶紧将头垂得更低些,现出惶恐的样子,拉着同伴,一步一步地,慢慢从我的眼前退了开去,只是,才只转过一个弯,我便又再听到她清亮的笑声。
“唉,诺言,你别见怪,这两个小丫头一向给我惯坏了,如今简直没有什么规矩。”月老无奈的叹息。
我却全没在意,只在心中暗暗记下了一个名子――梦离。
梦离,一个月府的小仙,法力低微,身份平凡,可是,她的样子却像是全天底下最快乐,最热闹的人。
而我,却向来都是个寂寞的人。
我想,见到她,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天上,其实是个很无趣的地方,神仙们都守着清规戒律,一丝不错地过着日子,越是位高权重的,便越是呆板无趣。
所以,我去拜访月老府的时候便不知不觉的越来越多了,哪怕去了什么也不做,就只远远看着那一角红衫,心里也会变得快乐。
去的日子多了,我跟梦离便也终于慢慢相熟了。
“梦离,你将来打算做什么,也做月老吗?”我盯着旁边那个手忙脚乱的人,促狭地问。
那人终于愤然抛下手中乱做一团的红线,忿忿道:“不做!有什么好做的,整天缠这一堆乱七八糟的红线,有什么意思?”
我在心中莞尔。
梦离抛下那团红线,却又举起了自己的双手,十个指头在眼前绞过来绞过去,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终于沮丧地垂下了头:“为什么我的手指这样笨,一根红线系来系去就是系不清楚,镜虚分明教过我许多次了,却还是不会。”
她的样子很难过,可是,我却不知道要怎么劝她,只好静默地陪她坐在一边。
她却慢慢地恢复了过来,将那团红线重又拾了起来,一边在手中一抛一抛的接着玩,一边道:“不过,也没关系了,大不了,将来让静虚去做这月下风雅之事,我就留在府中抄抄姻缘薄子好了。”
“对啊,”我忙点头,“写就人间姻缘一定比系红线更有趣。”
她的脸色却又沉了下来,“一点也不有趣,十对姻缘里,有三对是恶姻缘,有三对是不到头,还有三对是马马虎虎过一世,好不容易碰上两个有情有义的,却又偏是姻缘福薄,生生世世的错过去,算起来,一百个里面也难得一两个金玉良缘,有时候,我写着写着,都替他们难过。”
我无言,人间的情爱,我不懂。
“君天师。”她却忽得转过头来问我:“你说,既然上天有浩生之德,为什么不叫人人欢喜,家家团圆,却偏要弄出这许多离散来?”
我答不出。
她于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将头埋在膝上,不再做声。
离开月府时,恰好碰上月老回来,
“咦,诺言,你在这里,倒正巧了。”他一把抓住我,“老夫正想到你洞府去找你呢,倒省了跑路了。”
“有什么事,月公?”此翁向来没有什么正经大事的,这次又不知棋瘾犯了还是酒瘾发了,想拉我作陪了。
月老一边拉着我往回走,一边道:“你还不知道吧,阴司新立,十殿阎王已到其九,只有正中轮转一殿,因为事关重大,尚未定论,不过,玉帝有心着你去,老夫得了信,特来先告知你一声。”
离开天界?
我皱了皱眉,若是从前,倒也是无所谓的事情,哪里不都是一样?只是现在,我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去寻找什么。
月老看在了眼中,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诺言,你我相交千年,有件事,我不得不说了。”
我望向他。
他道:“你是个聪明人,此刻倒怎么犯了糊涂?你历了多少辛苦,经了多少天劫,这才修成大道,切不可因一时动念,便再堕了红尘。”
我悚然一惊。
一时动念?
我动了什么念头?
一念起,百念生,平日里清虚静净的心头刹时涌起千百事端,一如潮水,不可抑制。一丝燥热更从涌泉缓缓升起,直向五脏六腑而去,燃成一片。
心魔已生,大劫将至。
我顾不得同月老告辞,疾向大海南礁,忘川之畔而去,潜心打坐。
这一坐,也不知经了几个寒暑,可是心里的念头却如蔓草春生,再难消退。
这是自我幼年修道至今,千余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索性,我便不再打坐,一径去了月老府,我倒要问问他,这一念,因何而动?
琼花琪草,亭台楼阁,月老府的景色依旧,只是,却总像是少了点什么似的,暮气沉沉的。
我疑惑着走了进去,四周一片寂静,偶有鸟雀叫上一声两声的,更反添了冷清,倒是一派仙家修真练静的光景,只是,却不像是月老府了。
“哎呀,诺言,你可算是来了。”一个声音蓦的从一角传来,倒吓了人一跳。
我转头去看,却是月老,须发依旧,只是脸上少了往日乐天的模样,添了几份忧虑。
“月公,这是……”我有千般疑虑,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唉,一言难尽啊,”月老叹了口气,“我们进去再慢慢说罢。”
好容易都坐定了,我只等着月老开口,可月老的嘴却是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欲言又止的,弄得连我心中也焦燥起来。
正莫明时,一个紫衣女子从内转了出来,捧着两碗新茶,神情郁郁的,却是镜虚。
“镜虚,怎么只有你一人,梦离呢?”我不由脱口而出。
镜虚的神色更见忧郁。
月老又叹了一声,终于道:“梦离这丫头,闯祸了。”
我吃了一惊:“莫非她系错姻缘线了?学了那么久,终究还是没有学会?”
这丫头,怎么便是这等笨!
心中不由恨恨,千百个念头一齐转了起来,乱纷纷的想着要怎样替她求情,过了这一关。
正乱着,那边却听月老又道:“若是一时系错了姻缘线,是无心之失,那倒还罢了,可是,梦离她却是有意改了姻缘薄子……”
“而且,她还偏偏不肯认错,惹得玉帝大怒,已将她下入了天牢,说是要择日贬入凡间,受百世轮回之苦,君天师,”镜虚希冀地望着我:“梦离她一向跟你交好,你劝劝她,她或许肯听。”
重入轮回!
我这一惊吃得不小,这祸闯得也未免太大了些,这丫头,心里在想些什么?
费了好多周章,我终于得以进入了天牢。一路都是阴沉沉的巨石夹道斜斜向下而去,几枝洞冥草挂在两边,映着暗淡的金光,更添了几分抑郁。
以前竟从未想到,天上也会有如此令人不愉的地方。
转了几道弯,我终于在一间小小石室中看到了梦离,依然还是淡红色的衫子,静静地坐在一角,头伏在膝头上,带着一种迷惘的神情。
“梦离。”我轻声叫道。
她循声转过头来,看见我时,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变得更加迷惘。
“梦离,你为什么要私自改动姻缘薄?”
梦离望着我,但却仿佛全未听到我说了什么,只喃喃道:“你知道吗?下界生出了相思树。”
“相思树?那又怎样?”我皱起了眉,“梦离,你明知那是要触犯天条的,为什么还要去做?”
梦离的唇角扬了起来:“我愿意。”
“那对夫妻,生前不能在一起,死后还要被人葬得远远的,所以,他们的坟前就生出相思树来,根节相盘,枝叶交错,无论是谁都再难分开。”
“君天师,”她停了一停,抬头望向我:“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在一起?”
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可是……”
梦离却不容我说完,她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我也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但那姻缘薄子上却说什么七世离散,你说,这有什么道理,所以,我替他们改了,这有什么错?”
我倒抽一口凉气。
“梦离……”我想劝她,却又不知要从何劝起,半日,方叹息道,“你知不知道,玉帝为此大为震怒,要将你贬入人间了。”
“那又怎样?”梦离轻笑了一声,混不在意,“这天上,这样的冰冷,就算活到千秋万岁又有什么意思呢?只不知……”她的声音低了一下,“将来,若是我死了,不知坟前会不会也生出相思树来?”
她的声音实在很低,几乎轻不可闻了,可是,我却实实震了一下――
将来,有没有人会为我生出相思树来?
天牢中一时静得出奇,只有那几支洞冥草昏昏地亮着,金色的暗光布满一室,嗡嗡郁郁的,像翻涌的心事,却找不到出口。
“君天师,”梦离的声音在沉寂中突兀的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望向她。
“你可知道……”她欲言又止,眸子里暗光流动,像有什么东西在浮浮沉沉。
我望着她,屏息宁气,心也不知为了什么,砰砰地跳着,像有什么不可知的东西呼之欲出,新鲜而又觉得害怕。
梦离垂下眼帘,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她抬起眼来:“你可知道人间的情爱究竟是什么样?”
她说得又快又急,仿佛慢一点就无法说完;她的瞳仁中有光茫在簇簇跳动,像是有无尽的希望在等待。
她在等待我给她一个答案。
可是。
我跟她一样没有答案。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一幅什么模样,我只看见,梦离眼中的光茫慢慢地暗淡了下去。她整个身形又退回到了那昏黄的暗光下,缩做一团。
我看着她单薄的身形,这才忽然省起,我本是要来劝她的。劝她不要任性,劝她不要轻易放弃千年的修为堕入凡间,可是现在,我真得还要劝吗?
生平第一次,我厌倦了做神仙,千秋万载的苦修,地老天荒的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尘不染的心中,没有爱也没不懂恨,这样,也算活着?
我凭什么来劝服梦离?
我轻摇摇首,慢慢走到梦离的身畔,缓缓坐下。
虽然我并不比你更懂,可是,我愿意,陪在你的身边。
冥君追忆之梦离(二)
三日后,我站在了凌霄殿上。
几乎是所有的仙人都站在了凌霄殿上,个个都低垂着首,唯恐被殿内那股压抑的暗流扫落在身。
而暗流的中心――那跪在地上的小仙,却冷漠地望着眼前的金砖,仿佛魂游天外。
“梦离,你可知错?”玉帝的声音从上面高高传来。
梦离抬起头来,倦殆的面容上,双眸明如星子。
“知错。”她的声音清晰而脆亮。
我看见月老跟镜虚的面色明显的放松了下来。
“可是,陛下,”那清亮的声音却突得一转,“若是再给梦离一次机会,梦离仍然会明知故犯。”
殿下响起一片抽气声,月老跟镜虚还没来得及浮起笑意的脸上刹时堆起一片愁容。
“大胆!”玉帝的手掌在龙案上重重拍了一下,“你不过是一介小仙,凭了什么敢如此嚣张?”
一众仙人的头垂得更低了,而梦离毫无惧色的面孔却抬得更高。
“你,你……”玉帝的手掌撑着龙案,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那夷然不惧的面容,半响,方重重哼了一声道:“好,朕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既说你是明知故犯,倒要把你明知故犯的的道理说给朕听听!”
梦离的唇角扬起一丝笑容,方才的雷霆震怒似乎全不在她心上:“没有道理,陛下,小仙只是不忍心,如此而已。”
“不忍心看他们生生离散,不忍心看他们世世绝望,最后变得跟我们这些人一样,形同槁木,心如死灰。”
最后八个字的声音似乎分外的大,我只觉得耳际被震得嗡嗡做响,不用抬头,都可想象到玉帝此际的表情。
凌霄大殿上忽然静了下来,似乎连隐隐的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我悄悄望向梦离,她的面孔也在微微的发白,可是,一双眼睛却熠熠生辉。
她的唇角还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像噙着一抹微弱却坚韧的勇气,支撑着她,昂然跪在那里,迎对玉帝的雷霆之怒。
直仿佛是过了一千年那样久,玉帝低沉愠怒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形同槁木,心如死灰!“
“好,好,朕这天界在你眼中原来竟是如此不堪,既然如此,你还留在天界做什么,朕就成全你,到下界去好好体会一下人间的悲欢离合,罚你生生离散,世世绝望,不到地老天荒,永世不得重返天界!”
“陛下!”月老跟镜虚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月老更是抢上前来,站在了梦离的旁边。
“陛下恕罪,梦离她……”
“你住口!”玉帝袍袖一拂,“有谁敢为她求情的,视作同罪,一并处罚!”
月老面色一僵,歉然看了梦离一眼,噤了声,默然退了回去。
满殿的仙人们都悄悄望向梦离,有同情,有不解,也有不屑。梦离一一看到,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依然带着那个有点倔强的微笑,惨淡地噙在唇边。
我望着她,微微一笑,缓步出列,站在了她的身边。
“陛下。”我平静的开口。
满殿的目光一齐转向了我,连梦离也有些惊诧地转过了头。
“君诺言,你又有什么话说?朕方才已经说过,有谁敢为她求情,便视作同罪,一并处罚,难道你没听见不成!”玉帝的声音满蓄风雷。
“小仙听到了,因此小仙并不是要为梦离求情。”
“那你又有何事?”玉帝的口气缓和了下来。
我侧过头来,对着梦离迷惑的面孔,微微一笑:“小仙只是想请玉帝开恩,将小仙一并处罚下界,伴在梦离的身边,就算千秋万世,在所不惜。”
满殿哗然。
梦离一直紧绷的面容终于柔软了下来:“君天师,你又何必……”
我俯下身来,替她拭掉眼角的泪痕,轻声道:“你不是问我,知不知道人间的情爱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可是,我愿意陪你一起去学。”
梦离的眼中又升起了雾气,可是她的唇边却绽出了一丝微笑,似乎在这一刻,身边的万物都可以不必再在意。
可是,我却还要在意,一切都还尚未结束。
在一片喧哗纷闹中,玉帝怒气冲冲的声音传了下来:“君诺言,你可知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我淡然道:“小仙知道。”
“那你可知道,此去就是万劫不复,再也不能重返天界?”
“小仙知道。”
“那你又可知道,朕本来是要着你去掌管阴司,你若是此去,不但前程化为乌有,千万年的道行也一朝尽弃!”
“小仙也知道。”
“那你……”
我望着有些气结的玉帝,坦然微笑:“小仙早已想清前因后果,也非是不眷恋这千年的修行,只是,小仙如今方才明白,这世上,原有些东西比这修行更重上千倍万倍,所以,小仙甘愿抛弃!”
我的声音说得并不甚响亮,可是却足以让这殿上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一次,我没有听到抽气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快隐没了,没人敢说话,甚至没人敢呼吸,这一刻之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也太快,千万年来所恪守的清规戒律一再的被打破,一个接一个的仙人,宁愿重入轮回,再受尘劫也在所不惜。
那么修仙,真得比什么都重要么?也许已有不少仙人开始在心中自问。
整个殿中象是陷入了一种胶着,沉闷得让人窒息,又像是一把拉满了弓弦的箭,一触即发。玉帝的震怒更是在这种让人发疯的空气中无声无息的不断漫延,压力一重重的,逼得人快要崩溃。
人人自危。
蓦的,一声鸾凤清鸣自殿外响起,象从九重天阙之外,直透入凌霄宝殿。
殿里的人像是终于喘过了一口气来,纷纷现出感激的神色,向殿外张去。
但见鸾凤声中,一位霞衣灿烂的女仙驾凤而入,面上带着雍容的笑意。
西王母――天界女仙的掌管者。
西王母缓步上殿,微微一笑:“皇兄,多日不见了。”
玉帝沉怒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下:“皇妹此来何事?”
西王母的面上现出微诧的神情:“皇兄难道不记得了,西园里三千年一熟的蟠桃明日正是成熟之期,臣妹早在数日之前就已遍邀群仙,今日是特来亲请皇兄赴宴的,难不成,皇兄竟不给臣妹这个面子?”
玉帝微怔一怔,随即恍然笑道:“朕倒真是差点儿忘了,吃你一次蟠桃要足足等够三千年,这样难得,岂有不去的道理。”
西王母也笑了:“臣妹就料到没人不想去打这个秋风,是不是?”
这最后三字却是望向群仙而言,各位仙人们惊恐了半天,此际终于等到上位者暂息了怒火,直如得了大赦,忙不迭的点头陪笑称是,殿上空气一时轻松了起来。
西王母点点头,这才转过头来望向梦离跟我,笑道:“你二人又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跪在这里作什么?”
梦离微微笑了笑,并不答言。
镜虚却抢上前来,跪在了西王母的面前:“求娘娘开恩。”
西王母微皱起眉:“这又是做什么,一个两个跪做一团。镜虚,哀家前些日子就跟月老说了,明日要你跟梦离二人过去帮我宴客,怎么今日全都是这幅模样,出了什么事?月老,你倒说说看!”
月老乍听到西王母说话,本自怔了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眼中现出一线生机。于是便将事情从头到尾,絮絮不断的说了一遍,其间又夹上对梦离跟我的许多偏坦,一席话直说了快一柱香时方才说完,直听得人人都生出些倦意来。
好容易待他停下了,西王母这才漫不经心地道,“说完了?”
月老点点头。
西王母“嗤”得一声笑了出来:“便只是为了这点事情?”
一振衣袖,转向玉帝道:“皇兄你也忒易动怒了,这又值得什么?”
“皇妹不必替他们求情,朕方才已说过,任谁来求情,都视做同罪。”玉帝的声音沉了下来。
西王母微微一哂:“皇兄可是忘了,梦离原是臣妹的辖下,便是有什么差错,也该当由臣妹处置才是。”
玉帝面色微变:“皇妹为何执意要维护此二人?”
西王母轻叹了一口气:“看来皇兄当真是忘了,臣妹是因了何事才在这西园中一种便是数万年的蟠桃?”
玉帝似是震了一震,随即沉默不语。
西王母接着道:“明日便是蟠桃盛宴,何必为了这件小事不愉,不若这样,梦离跟镜虚两个丫头我先带走,待过了明日再行处罚,至于那个君诺言,不过情急多说了几句话,皇兄便看着罚罚也就是了。臣妹这里先行告退了。”
说罢,也不待玉帝答言,便径跨上鸾凤,带了梦离、镜虚,飘然而去。
眼看着好一场疾风暴雨,谁料西王母几句轻描淡写便竟化为乌有,殿上群仙犹如经了一场大梦,直待西王母的鸾驾去得踪影都不见了,这才如梦初醒。
太白金星第一个反应过来,踌躇了半日,才诚惶诚恐道:“陛下,这个……君天师,且要如何发落?”
玉帝这才像是恍然惊醒一般,向殿下望了一望,道:“今日便散了罢。”
“可是,陛下,君天师,要如何发落啊?”太白金星急道。
玉帝袍袖一拂:“且让他回去思过,待日后再议!”音尚未落,人已急转入殿后去了。
冥君追忆之梦离(三)
这次居然能侥幸逃过一劫,实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
只是,我被罚在洞府思过,一步也出不得门,梦离的消息更是半点也无,也不知西王母会如何处置她,镇日心急如焚,坐卧不安。
也不知是过了三日还是四日,这一日,终于有人上门了,是月老,大约是来得急了,喘嘘嘘的道:“诺言,快,准备一下,今日西王母跟玉帝便要对你二人做出决议了,传旨天将马上就到,老夫先来嘱咐你一声,这就要走了,诺言,你切记,今日无论发生什么都万不可莽撞行事。”
我看着月老匆匆而去的背影,心中也不由感激,天上诸仙多喜清净,此翁却是古道热肠,于我跟梦离都实在相助良多。
果然,月老去后不过茶时,天将便来传旨上殿。
这次殿上分外肃严,玉帝与西王母端坐琼台,男女众仙在两旁列得整整齐齐。
我跟梦离跪在丹犀之下。
西王母望向玉帝道:“皇兄,当真连君诺言一事也交由臣妹处置吗?”
玉帝道:“君诺言本无甚大错,既是与梦离有关,便索性一并交由你去,只是,天有天规,皇妹却切不可偏坦他二人才是。”
西王母微微一笑:“那臣妹便大胆僭越了。”
西王母的目光慢慢扫过群仙,缓缓开言道:“月府小仙梦离,司人间姻缘之事,却擅更仙箓宝册,情虽可悯,法当难容;兼其动念思凡,藐视天规,现削其灵力,贬下凡尘,非自悔悟,不得重返天界。至于上仙君诺言,虽无大过犯,然亦有思凡之心,故贬下凡尘一纪,以示惩戒。”
殿下微有窃声,似是有些意外。
西王母却不管不顾,只向玉帝道:“如此处置,皇兄以为如何,臣妹可曾偏坦?”
玉帝默想了一想,道:“也罢,就是如此罢。”
西王母这才又向殿下道:“那么,各位仙家可有何异议?”
微声顿止,连玉帝都无异议,群仙又有何说?
只是,我却急了起来,当日西王母分明有相救之意,怎么到了今日,却与玉帝当日所判相差无几?
心下一急,便欲起身说话,却忽的想起临行前月老的殷殷嘱咐,不由向他那里望去,正见他忧心冲冲地盯着我,像是时刻担心我会突然做出什么意外之举似的。
我心中疑惑,正不知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却听西王母朗声道:“既然如此,太白金星,你就依哀家方才的意思拟旨去吧。”
我蓦的抬头,只见西王母两道目光直射而来,威严之中,大有深意。
我信得及西王母有意相救,只是,这一切,倒底有何深意。
一切居然就这样结束了,群仙退朝,太白金星领旨到南天门去着我们下凡历劫。
一出凌霄宝殿,我便拉住月老道:“月公,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月老向四下望望,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且随我回府再说。”
我满腹疑问,却也只得暂随他去。
到了月老府,更是吃了一惊,原来不止梦离、镜虚在内,西王母的鸾驾竟也赫然在此。
“娘娘,您……”
西王母眉一扬:“君诺言,你是不是有很多话想问哀家?”
我倒没有料到她会这样问,一时之间,竟然无言。
西王母转过头去,微向梦离招一招手,道:“梦离,你过来。哀家这样处置,你心中可有不满?”
梦离低垂了首:“小仙不敢。”
西王母微微一笑:“不敢?那就还是怨哀家了。”
一面说着,一面将手指轻轻一弹,一点鲜红的光芒便直向梦离而去,没入眉心。
“娘娘!”我惊呼出声。
西王母却理也不理我,只径对梦离道:“速速调息,将此灵光潜于百汇之中。”
梦离虽是愕然,却立即依言而行,直至半盏茶时过后方才睁开双眼,现出一派感激之情。
西王母淡淡道:“此灵光可护你灵台不泯,根基不堕,转生尘世之后,无论身历何劫,只要一灵不灭,你便终有超拔之日。 好了,现下你便将自己灵力封禁,下凡去吧。”
“小仙,小仙自己封禁?”梦离讶然。、
西王母点点头:“不错,有我灵光在你体内,他人岂能轻易夺了你的灵力去?你亲自封印,日后得遇机缘,便可一朝醒悟,不必多历艰辛。只是,”她叹了一口气道:“依你这样的性子,只怕将来是难得醒悟了。罢了,我能帮的,也只在此,日后福缘深浅,全看你们二人的造化了。”
言罢,将手向天际一招,便欲驾凤离去。
梦离却蓦得道:“娘娘!”
西王母转过身来,凝视着她道:“你还有何事?”
梦离却又垂了首,半日方才嚅嗫道:“娘娘为何……为何要相救小仙……”
西王母挑了挑眉,像是过了很久,方长长叹道:“也不过是机缘罢了。”
声音里竟有一丝苍凉。
我与梦离相视愕然,西王母的鸾驾却早已去得无踪了。
眼见得该了的事情都已了了,下凡的时辰看看也便到了,我的心中慢慢升起一阵惧意,这一去,却不知几时才能再得相见了。
我牵着梦离的手,只觉她的指尖也是冰冰凉凉的。
月老看看时辰,向镜虚点了点头,镜虚便转入内里去了,转眼出来,手中却执着一段红线。
“这个是……”我一时间倒怔了起来。
镜虚却早已俯下身子,将红线系在了我跟梦离的足上。
“师傅,镜虚……”梦离滴下泪来。
镜虚也是泫然欲泣:“你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我跟师傅又怎能任你一人在下界零落,趁着你二人初下尘寰,姻缘未定,我先系上了,日后上头就是想改也不成了,你二人若能在一起,我跟师傅也好放心些。”
“君天师,梦离私免了韩凭夫妇的七世离散,轮回便要报在她的身上,七世尘缘,不可消解,你在下界一日,便千万要顾全她一日,不要任她忘了根本,返不了灵台……”
耳边镜虚跟月老还是殷殷叮咛,我只握紧了梦离冰冷的手掌,在心中暗暗发誓,无论将来尘缘如何变幻,君诺言都要护得梦离生生世世。
“无论将来尘缘如何变幻,君诺言都要护得梦离生生世世。”
这最后一句话,缓缓地说了出来,并不怎么响亮,可是却有如一波一波的海浪,反反复复地蔓延过来。
我望着冥君,头痛欲裂。
冥君望着我,目有隐忧。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怔怔说不出一句话来。
仿佛是过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是过了短短一瞬,冥君终于开口:“你信吗?我说的,你信吗?”
我不答,只是望着他:“我们曾经做过一双树?”
“是,因了那一根红线,我终于能陪了你十二年。”冥君轻轻叹息。
“那么,纪满后,为什么还是做了冥君?你不是一直不喜欢这种冰冷寂寞的地方吗?”
他深深望我:“只有执掌了六道轮回,我才能守住你的生生世世。”
他停了一停,接着道:“你知不知道,这许多年来,我每天都看着幽察,我每天都在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遇上那些人,看着你伤心,看着你绝望,可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唯一能做的,竟只是等你来时,抹掉你所有的记忆,然后,再送你走。”
“每一世,我都在盼着你能彻悟,可是你却一世世,反而象是陷得更深,我在幽察里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却什么也不能帮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步一步,越陷越深。”
“我答应让你做妖精,答应让你做孟婆,我以为,只要给你足够长的生命,也许你就能够参透那些爱恨痴嗔,就能够解开封禁,超拔红尘,我们就可以重新再在一起……”
“可是,却就在方才,方才你说你‘明白’时,我才发现,我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
“如果你参不透爱恨,只能继续在红尘中轮回,如果你参透了爱恨,那么,你又怎会再执卓于我们的从前,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我们都不可能再在一起了,那么,我千百年的等待又是为了什么?”
冥君的声音中有一种痛彻心肺的哀凉,原本便苍白的面容更像是透明了一般,泛出一丝绝望而嘲讽的青色来。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冥君,这样伤心难过到几乎有些崩溃的他,我不知该要如何应对。
是我的错吗?
可是,我又去问谁呢?
谁又能体会我所有执念最终灰飞烟灭的绝望。
我二十多年来捕捉不到的影子,我二十多年来莫明其妙的执念,却原来,就是这样的结局。
那人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的手就真真切切地放在他的手中,可是,却彼此都没有一丝温度。
他不是他,我不是我,我不是他要找的人,而他,他又真得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吗?
像一堆溢天流地的泡沫,以为其中藏着无数的秘密,无数的结局,可是,却原来,都只只是一场空。
我们握着彼此的手,不肯放开,仿佛握着,就还有最后一丝希望,只要松开,便是放弃了所有。
不甘心,所以不放手,放不了手,所以更不甘心!
我们明明要的不是这些,为什么一路执卓追来,最后拿到手的,却是变了形的结果?
一路走来都没有错,为什么结局仍是错?
我们不要这样的结局啊。
一声深长的叹息在大脑深处响起,像是穿越久远的记忆悠悠而来:“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恚、求不得。”
“你说什么?”冥君握着我的手指紧紧地收缩了一下。
我扬起头来看着他:“求不得,我们是不是求不得,是不是?”
眉心如撕裂般痛,像有什么东西慢慢的,一点一点溢了出来,脑中,像有无数的碎片在飞旋而过,然后,便是眼前一黑,身不由主的向下倒去……
一只手臂及时的扶住了我。
“莫茗,莫茗,……”冥君惶急的唤道。
我睁开眼,衣襟上,有点点鲜红正在慢慢消失不见。
“这,这是什么?”我愕然,下意识的伸手到额头一摸,指上,明媚鲜艳。
“这,这究竟是什么?”我盯着指上渐渐稀薄消散的鲜红,惊恐莫名。
“这是西王母给你的灵力,一直封存在你的百汇穴中,如今,流泻出来了。”
“流泻……流泻……”我的脑子像一堆搅缠不清的麻线,艰难地转动着。
冥君伸出手来,轻轻在我的眉心抚了一抚,冰冰凉凉的,那撕裂般的痛便像是得了安慰般,慢慢地缓了下来。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突如其来的,像有什么东西在眼前炸开,化做一片漫天漫地的红,红色中有无数的光影飞闪而过,那是……
漫天的红色终于慢慢的消散开来,一切还归清明,眼前还是那个寂寞的地方与寂寞的人,带着满眼的寂寞望着我。
可是我的心头却已是一片清明。
我微微一笑:“诺言,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他的眼睛蓦的亮了起来:“你……你,梦离!”
“梦离,梦离……”他喃喃地叫着,仿佛再也找不出什么别的话来说一般,直过了良久良久,才像是突然警醒一般,猛然盯住我:“梦离,你参透了吗?你参透爱恨了吗?那么,我们的从前,你,还要不要?”
“哪一世的从前?”我平静地问。
他如遭雷击。
“诺言,”我叹了口气:“已经过了数千年了,我已经转生了七次,已经不再是当初月老府中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仙了。”
“你,变了吗?”
“你又何尝没变?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又有谁不会变?我已有七世的爱恨,怎么还可能同原来一模一样?”
“那么你……”
我伸手拦住他的话:“可是这七世以来我都没有学会去如何做一个人,如何去爱。每一世,都带着前世的爱恨,累了自己,也累了别人。所以诺言,还有这一世,这一世,我已决心放下从前所有的东西,好好的去做一回人,真正地去体验一次爱恨,你明白吗?”
诺言微皱着眉,望着我,像是从来也不认识我一般:“你,要去做一回真正的人?”
“对,”我笑了,许多许多年以来,第一次坦然地笑,“我要去认认真真地做一回人,认认真真地走完莫茗下半生的路,然后,当我再次见到你时,我想,我就已经有了最后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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