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之所以成为今天的她,是从那个清晨匆匆走过来的。
那个清晨刚吃完早饭,她坐在窗前的桌子旁给小弟缝着一件白衬衫。天气晴好,柔软的小风从窗子吹进来,小弟在桌子的另一侧烦躁地做着数学题。
“这时候还做什么新题啊,明天就中考了,看看笔记保持个平静的心态就……”
话还未说完, 窗外突然凭空一声沉闷的巨响,她手一抖,白衬衫上迅速弥漫出一片刺目的红。她惊慌地看向窗外,远处的天际下蒸腾着滚滚黑烟,仿佛在电视里看见过的蘑菇云。她扔下衬衫,没换下拖鞋就匆匆跑出了家门。
是周五的上班时间,人来人往的小街好像一幅瞬间定格的画面,所有路人都驻足朝蘑菇云的方向观望着,揣测着刚刚发生的爆炸。
她踏着不跟脚的拖鞋吃力地朝那个方向跑去,清晰地听到人们的谈论:
“太吓人了!要死人的吧!”
“那边是哪里啊?不会是‘天下禽业’的加工厂吧!”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那里呢?!
火苗代替了浓烟,风明明不大,火却迅速膨胀起来。大火灼伤了空气,空气不停地晃动抽搐着,她眼前的景物也随着空气晃动,人们哭天抢地地从厂房区向外跑,黑色的硝烟从背后追赶着他们,令人惊恐和窒息。
她的嗓子已经呛得喘不过气,警车、消防车、急救车……各种鸣笛声令她仿若置身于一个倒扣的大钟下,人们瓮声瓮气地交谈和尖叫在她耳边此起彼伏……
2004年6月25日,那一天的阳光狠毒,将她的人生灼出了一个口子,从此她便掉进那漆黑裂缝的深渊中,不再有退路。
阿修罗(上)
2008年8月25日。
林素拖着沉重的皮箱走在前往海默市火车站的路上,暮色沉沉的黄昏,刚刚五十出头的母亲就像一只年迈的老骆驼无精打采地跟在她身后。
“妈,小弟从小就不爱学习,中考前又经历了那样的事,不想学就不要强迫他念大学了,总复读对他来说压力太大,您还是帮他参谋个技校学点技术吧。”
林素回过头看了眼心不在焉的母亲,不禁鼻子一酸。多少年了啊?母亲持续在这种精神状态下生活多少个年头了?为什么她就是不肯走出来呢?
候车大厅的灯光很亮,母亲看上去更加憔悴了,颧骨深陷眼神黯淡,林素看见她那微微起皮的嘴唇动了动,继而又深吸一口气:“素素,你跟小弟不一样,你从小就聪明懂事,妈从没为你操过心,你当年选了这个专业就是为了要继承你爸爸的遗志。还有两年你就大学毕业了,我不反对你去更大的城市谋求发展,但是你要记得,在这里,还有你要完成的事业,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业,这是我们全家的事业,自从……”
“妈你又来!车快来了我先进去了,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小弟的事你好好考虑,我还两年才毕业呢……”
林素拖着皮箱走向检票口,彼时大厅的屏幕上正重播前一天的奥运会闭幕式,“这里是第29届奥林匹克主办城市中国北京!这里是见证了16天拼搏奇迹的荣耀之城!奥运北京……”
主持人慷慨激昂的声音撩拨着候车的人们,林素又忍不住望了一眼人群中的母亲,她那灰暗空洞的眼睛直视着前方,没有任何焦距。她知道,母亲的心事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疯长,从未停歇过。
精神恍惚的母亲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修罗场(上)
1.
2010年6月25日夜。
林素下火车时海默已经完全笼罩在夜色之下,稀稀散散下车的乘客们迅速潜入了无边的黑暗中,她则走进一家站前24h饮吧要了杯冰奶茶,随手翻看起饮吧提供的免费报纸。
“天下食品工业园员工三连跳,市卫生部门欲派心理医生进驻天下园,加强员工心理辅导势在必行,天下园总裁李文豹称自杀事件非企业因素,均由员工私人原因导致……”
一连串的死亡事件接踵而至,而这些事件无疑都是在外人看不见的企业内部酝酿出来的,它们复杂的酝酿过程都很隐形,只有最终的结局才能公之于众。新闻最后还刊出了一些社论家的点评,各种自以为是的猜测尘嚣纸上,林素喝着奶茶冷冷地笑了:这些所谓的学者们没有一个真正走近过天下园的秘密。
回家的路上起了风,林素的心情就像冬日里铁青色的天空一样,阴翳透不过气。
回到家时母亲房间的床头灯还亮着,林素换了睡衣熄灯与母亲面对面躺下,轻轻摸了摸母亲的脸。
“你知道海默现在最大的新闻是什么吗?”母亲阴郁着脸沉声问她。
她没回答,也不想回答母亲这个问题。清光冷灶的厨房和瘦骨嶙峋的母亲证实了这里现在也仅仅称得上是个屋子,根本不算是家。
“妈,小弟呢?”她问。
母亲也没有回答她,只是在黑暗中母亲那两道暗淡的目光突然变得像两把凄厉锃亮的刀子一样深深刺在了她的心上。然后母亲翻过身蜷缩起来不再理她,她似乎看见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小,好像缩到了她看不见的暗影里,最终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这一夜她睡得很糟糕,浓密刺鼻的黑烟在她的梦中蔓延,直到那浓烟弥合了所有的缝隙,最终在她的视野里连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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