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儿七十多岁了,据说四十五岁那年出过一次车祸,从此变得能掐会算,神道道的,十里八乡的人遇上常规无法办到的事就去请她。但她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个头儿不高,身板单薄,面黑,皱纹跟别的老太婆一样多。只是因为她戴着一顶直筒白布帽子,显得有点古怪。她由小男孩儿的外祖母搀扶着,吃力地爬上炕。
小男孩儿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大年初三了,从年三十儿开始,他掉进睡眠的深河中,时而漂浮在水面上,舞胳膊蹬腿儿,眼睛紧闭,眉头扭动着,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仿佛他要拼命醒来,但有什么东西拼命要把他按在枕头上;时而,他半张着嘴,表情松弛,薄嫩的眼睑半闭着,透出粉红的毛细血管儿,身体无邪地瘫散开,呼吸以沉稳的节律轻微嘶叫着,很享受梦境似的,表明他掉进睡眠的河底,一时不会上来了。祖父背他去医院看过,除了脉搏有点弱,别的没什么问题,只好背回家来继续睡着。到了吃饭的时间,祖父强行唤他起来,百般哄着,喂点吃的下去,倒下又睡了。
“陌陌,陌陌!醒醒呀!”外祖母从邻村赶来。
小男孩没有一点回应。他的祖父,蓄着黑色的短胡须,但是头发半白了,坐在一边的塑料凳上,吸着烟。
“真是没福气的孩子,过年了,该吃好东西了,他却睡大觉。鞭炮也不能放。”
外祖母唠叨着,又连叫了几声“陌陌”,仍是没有回应。她不甘心,脱了棉鞋,骗腿上了炕,两手扳着孩子的肩膀,将他扶坐了起来。“陌陌!陌陌!”小男孩哼唧了一声,歪下头,仍睡着。“陌陌,睁开眼睛看看,姥姥来了。”孩子不应。她又说道:“陌陌,快醒醒,睁眼看看,你妈回来了。”孩子没有上当,身子往下歪,她只好小心地放平了他。屋子里有点冷,孩子穿着苹果绿毛衣,她给他整理一下衣领,突然发现什么似的,手伸进去一摸,愣住,这才回头看一眼孩子的祖父。
“他怎么没戴玉石?”
祖父干笑一声,低下头,吸了口烟。
外祖母的眼神锐利起来,“丢了?”
“去年他上学没钱交学费,他爸拿去卖了。”祖父声音微弱,低到地面。
外祖母声音拔上顶棚。“卖啦?那可是件宝物,他姥爷特意留给他压魂儿的,你们怎么卖啦,就缺那几个钱?”
“那都是无稽之谈,谁信这个!再说,那么大一块石头挂在脖子上,上学不方便,怕他丢了。”祖父气硬起来,瞅一眼炕上的亲家母,脸扭到一边。亲家公活着的时候,他就看不惯他那种神神道道的样子。
外祖母气得拍一下自己的大腿。她那老头子活着的时候,懂易经,是十里八乡的文化人,经常给人测八字(看风水,起名字)。陌陌的名字就是他起的。死前,他从他的宝贝柜子里拿出一个璞玉挂件,玉质混浊,大小如大人的手掌,上面雕刻着一个手舞足蹈的古代男娃,眉眼也就是大致轮廓,男娃的头上绕着一个古钱式样的玉圈,他说这叫“刘海戏金蟾”,他说陌陌胎弱,容易受到惊吓,戴上这块玉能护住他的魂魄,万一遇上大的惊吓,这块玉会先炸碎,而陌陌会平安无事。他抱着陌陌说:“这孩子长得真像我,可惜,我命不长寿,不能看着他平安长大,你们一定要好好养活他呀。”
他们是怎么做的,竟然把玉卖了!外祖母心口堵得慌,跟陌陌的祖父说话就没好气,问他是怎么看的孩子?她拉起孩子的小手,叫他看孩子的手都起冻疮了,她又去抚摸孩子的头发,说头发也不知道给理一理,乱糟糟的,母鸡都想上去趴着。
陌陌的祖父抬起头,倔着表情看亲家母。他当然不服气,孩子的奶奶死了,他一个人又要忙地里的活儿,怎么顾得过来?
这可不是理由,外祖母认为祖父是没上心,男人照顾孩子就是没有女人那么全心全意,他少抽一支烟的工夫也能给孩子做不少事呢,她看到他手里的烟源源不断地升旋着烟雾,顿感厌烦,口气陡地变得生硬,“就知道抽你那破烟,掐了,呛死人!”
祖父愣一下,看看手里的烟头,没多长了,犹豫了几秒钟,在鞋底上按灭了。亲家母的话他不爱听,谁说他对这孩子不上心,这可是他的孙子。她要是嫌他看得不好,她就领回去嘛,孩子可是她闺女生的。
外祖母听了这话更生气,她伸腿下了炕,边穿鞋边骂亲家,他这是不讲理嘛,她也有孙子,可没让孙子出丁点差错。陌陌是她闺女生的,可这个老头儿是他的爷爷,孩子要是出了事,她就跟这老不死的没完!
这个老婆子,怎么骂人呢,大过年的,人家都是拜年,她一个女人家,怎么来骂人?祖父站了起来,瞪起眼睛。外祖母霸道地挺挺鼓囊囊的胸脯,说大过年的,谁把孩子弄成了这样,吃捞不着吃,玩捞不着玩?祖父扫一眼外祖母的胸脯,没敢动地方。孩子这样子,不是他弄的,他哪知道是怎么回事,医生也看了,说没病。他气短地嘟囔着。
就是因为玉坠没了,孩子的魂儿丢了!外祖母坚持这么断定。祖父仍是不服气,可是犟不过她,因为他没有过硬的理由来解释这件事,连他信任的医院都没办法,他也只能听她的了,她要去请神婆子。这不是扯淡嘛,但为了孩子,由她去吧,总得为孩子做点什么。
外祖母满怀信心地出了门,心想他不信鬼,也不信神,就是王道吗?她老头子在世时总是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到底有没有,谁知道呢,看不见就是没有吗?人不是万能的,所以,该敬什么,该信什么,就得低头。
一边帮神婆儿上炕,外祖母还在想,要是老头子还活着,就用不着求这神婆子来辛苦一趟了。她打了一个三轮车,到另一个村子里把她拉来,花了上十块,事情结束,还得给她两大张酬劳呢。
“陌陌哎!”神婆儿叫了孩子一声,在他身边盘腿坐了。
陌陌仍是沉睡着,瘫软着。外祖母说:“这孩子出生时不足月,气血不足,八字弱,容易掉魂儿。”
神婆用肯定的语气说:“一会儿就给他找回来。”到了这个时候,她显得跟别的老太婆有所不同了,她开始现出神秘的气息,并且成了这间屋子里最强大的人,每个人都在依赖着她。她满脸的皱纹像干裂的土地,里面藏着太多的时间,她的眼睛亮闪闪的,里面藏着多少人的秘密呀。她调整着坐姿,问道:“这孩子,上几年级了?”
“一年级,一年级。”祖父和外祖母同时说。
“他爸妈过年没回来?”
祖父看一眼外祖母,说:“他爸厂里加班,说是老板接了新定单,不让请假。”
“他妈也说不回了,火车票也不好买。”外祖母没理亲家。
“唉,做孽哟!现在的孩子,可怜哪!别看他们有吃有穿的。这个世道,人都疯了,城里成了疯人院,农村人也往里瞎跑。”
神婆儿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带来的灰布袋里掏出一面圆镜子,平放在炕上,炕上铺的是红格子人造革。她的表情开始变得阴沉凝重。
“不去城里挣钱,哪有钱花嘛。”祖父又坐在那个小塑料凳上。
外祖母瞪一眼祖父,怕他惹神婆儿不高兴。神婆儿没理会他们,像什么都没听到,甚至什么都不存在似的。她闭起眼睛,调整呼吸,沉入自己的别人认为是神秘的世界。坐了有一分钟,她突然睁开眼睛,看向祖父:“给我拿个鸡蛋来。”如今小镜子不是每家都有,所以她出来做事都随身带着,鸡蛋可是家家都有的。
这在祖父可是新鲜事儿,头一次看见这架势,他一时还融不进这种陌生的氛围中,所以显得迟钝。外祖母朝他低吼:“快去!”他电击般“噌”地站起来走出去,不一会儿,拿了一枚红皮鸡蛋进来。外祖母夺过来,小心递给神婆儿。
神婆儿表情肃穆,将鸡蛋放在圆镜的中心,两只青筋突显的黑手扶着,慢慢竖起来,口中念叨:“是你吗?他奶奶?”祖父在塑料凳上直起腰,极力抑制着哭笑不得的表情。神婆儿眼睛一直盯着鸡蛋,慢慢松开手,可是鸡蛋倒了下去,欲滚得远远的,她立马拦住,又竖起来。祖父的嘴角不易察觉地牵动了一下,随后又紧张地看着神婆儿的手。神婆儿又以商讨的语气说:“是你吗,他奶奶?是你你就承认吧。”她的手再次极其小心地松开,鸡蛋颓废地再次倒下。祖父松口气,缩下身去,对外祖母挤一下眼。
如此又重复了一次,鸡蛋仍是不肯立住。神婆不慌不忙,慢慢脱下碎花棉袄,看一眼祖父:“去,端碗水,拿根筷子。”
祖父看一眼外祖母,往外屋去了,转眼,一碗水和一根筷子就放在了炕上。
神婆儿穿着浅灰色的毛衣开衫,显得她生满老年斑的两手更黑,她将筷子竖在碗中,可能由于悬高了的原因,她的手微微抖着。细小的皱纹栅栏般围起她发乌的嘴唇,但她的话必须要冲破栅栏。“是你吗,他姥爷?”外祖母瞪着眼睛,表情紧张,盯着那根筷子。神婆儿等了半分钟,慢慢松开了手,筷子“叭”地倒下,掉在炕上。神婆儿脸色有点不悦。外祖母表情松了一下,继续盯着筷子。神婆儿将筷子重新插入水中,两手扶住。“是你吗,他姥爷?是你你就承认了吧,你最喜欢这孩子了,是吧?”她极力控制着手的抖动,小心缓慢地松开手。筷子又一头栽倒了。
祖父的笑纹牵动了一下,但还没出声,旋即收回了。外祖母没去理会,她紧张的表情完全松弛下来,却又挂上了忧虑,陌陌的魂儿,不是叫奶奶勾走了,也不是叫姥爷勾走了,那又是丢在哪儿了呢?他们一齐盯着神婆儿,看她还有什么招数。神婆儿倒也镇静,旁若无人似的,又闭起了眼睛,不知跟哪路大仙沟通去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露出亮光,问祖父:“孩子是不是去村口的桥头玩过?”
“是,去过,回来说有只狗撵他,哭着回来的。”祖父的回答认真起来。
神婆儿又将右手放在膝头,手心朝上,拇指将其余四指掐来掐去,最后说道:“是,这孩子的魂儿是受了狗的惊吓,丢在桥头了。”她的表情舒展开了,配合着满有把握的语气。
就知道是这么回事,陌陌的外祖母溜下炕沿,站在地面上,不满地看着陌陌的祖父。那块玉就是给陌陌压魂儿的,他们打了歪主意给卖了,孩子还得些年才能长大,没有玉了,还不得老丢魂儿啊?
祖父站了起来,要迎接亲家母的挑战似的。这老婆子就爱讲迷信,这跟那石头块子有什么关系?狗要撵孩子,玉石能挡得住?可外祖母非得计较这一点,说他们拿着宝物不当宝,愚昧无知。祖父偏就不信一块破石头是什么宝物,人能把命拴在一块石头上?那才叫愚昧无知!那陌陌的病是怎么回事?外祖母非要祖父给个说法,祖父说陌陌没病,他就是想睡觉。可七八岁的孩子活蹦乱跳,疯都疯不够,还白天睡觉?外祖母说祖父是强词夺理。
这时候,神婆儿皱起眉头,跟俗世的老太婆一样,挪动着屁股,一点点蹭着,脚到了炕沿上。外祖母急忙问:“大婶儿要干什么去?”
“我看你们是不想要孩子的魂儿了,我回家去!”神婆耷拉着眼皮,在地上找鞋子。
“要啊,要。大婶儿,嘿嘿,麻烦你了。”外祖母看了一眼陌陌,“要不,怎么能把你老人家请来呢。”
“那你们就别吵了,听我的!”
“嗯——”陌陌突然发出了声音,拐着弯儿,像是梦里跟谁撒娇呢。三个人,目光倏然发亮,一齐凑上去盯着孩子看,以为他要醒来了。可是陌陌踢了一下腿,一只胳膊伸出被子,长出了一口气,又安静下来,上眼睑似睁非睁,露着一道眼白,让人看着,他睡得很用力,很累。
“陌陌!”“陌陌!”“陌陌!”
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魔力抓住了陌陌的灵魂,而他弱小的魂魄是迷了路,还是没有力气找到主人?两个亲人巴巴地望着神婆儿。
神婆儿恢复了神道道的状态,果断地说:“快给我找件孩子贴身穿的衣服!再找一把稻草来!”
找回孩子魂魄的方法很多,这个神婆儿的方案是,由陌陌的祖父,用稻草擎着陌陌的衣服,到村口的那座桥下,喊陌陌的名字,让他回家,陌陌的外祖母陪着,代陌陌回答,这样一路地喊着往家走。而神婆儿要守在陌陌身边,备一碗清水,一双竹筷子,一个黄表纸做的纸环,她将提前把纸环套在筷子中央,横在碗上,等他们一进门,她就观察碗里的动静,如果清水里的纸环有重影,说明陌陌的魂魄成功地叫回来了,这时要赶快把那件衣服披在陌陌身上,把稻草插在陌陌的头发上,不一会儿,陌陌就会醒来,要吃的,要喝的,蹦蹦跳跳要去玩了。
正是黄昏时分,陌陌的祖父和外祖母走在这个天灾与人祸不时出现的世界上。村子里极安静,哪有一点过年的样子啊,青壮年,无论男女,都到外面的世界去了,几年才回来一次,有的走了再没回过家。他们可能都忘记从前村里过年时的样子了,男女老少,涂上红嘴唇,画上红脸蛋,穿上鲜艳艳的衣服,腰里扯着花花绿绿的绸缎,扭秧歌,跑旱船,多热闹,多开心啊。此刻,老人和孩子都蜷缩在家里,连狗都不出声。他们从村街上走过,连只猫都没遇上,窗口闪动着蓝光的人家,隐约传来电视里动画片中小娃娃的叫喊声,而那些发黑的窗口,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又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睡眠,会随时传出可怕的噩梦中的呼喊,让人心口发紧。
荒芜的村子,像是被众多撕裂的灵魂遗弃了。
陌陌的祖父擎着稻草,像擎着一个火把,因为稻草上顶着陌陌的红色背心,不过,在黄昏的暗淡光线中,颜色快辨不清了。辨不清的原因还有一条,就是太脏了。陌陌的母亲走的时候,将陌陌所有的衣服都洗了,陌陌轮着穿,干净的轮完了,就把脏衣服再轮一遍,两遍,三遍。
外祖母实在忍不住,怪罪陌陌的祖父,就不能给陌陌洗洗衣服,非得等他妈回来,孩子才能穿上干净衣服吗?冷硬的微风划着她的脸,她一个劲儿地吸鼻涕。祖父认为他首要的任务是种地,别人的地荒了,他可不想那样,还要打零工挣点钱,家里还有鸡鸭,哪有时间洗衣服?他走在前面,不回头看她。
得了吧,种几亩地就忙得没时间管孩子?她认为这纯粹是借口,再说,现在是冬天,种的哪门子地?他只好转了思路,却仍然那么强硬,说什么他是男人,哪会干这种细活?男人,真是的,女人能干地里的活,男人就干不了家里的活儿?她总有话对付他。
祖父回了一下头,脚步并没有停下,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叫她更年期老婆子,让她少说两句,他那亲家,就是让她给叨叨死的吧?外祖母紧追两步。他竟然又提到她的老头子,这使她又想起他们做下的蠢事,那刘海戏金蟾……哎呀,别老提那块石头了,反正是没了!祖父停下脚步,拔高了调门儿,然后晃晃稻草。
外祖母张张嘴,看看稻草,忍住了还击的欲望,快步走到前面去了。不过,她不甘心就这样被孩子的爷爷压下气势,再说,两个人只沉默地走,多尴尬啊。想到陌陌这孩子,她叹口气,唉,外甥狗,外甥狗,他姥爷对他多好啊,她当姥姥的多惦记他呀,他都不记得了,放假了也不去看姥姥。等把他的魂儿叫回来,她要带他走。这话她是自己说说的,可是祖父听到不干了,她有她自己的孙子,凭什么要把陌陌带走,这是他的孙子,他离不开他。她给了他有力的回击:那就看好孩子,别再让他出事!
一声低吼吓得外祖母猛一哆嗦,一只游荡的狗嗅出她的陌生气息,她发出惊叫,停下脚步。祖父做了个幸灾乐祸的表情,走到她前面去了。
在一个院落门前,祖父扭一下头,认真地告诉外祖母,这是老胡家,三十儿前几天,陌陌天天跟着老胡的孙女去桥头接她妈,那孩子她妈就在附近煤矿上做饭,放假早,离家近,除夕头两天就回来了。外祖母想起什么,问祖父就是孩子她爸死在矿上那家吧?煤矿塌了那次。祖父肯定地回答了她,又补充说,村里在外面的人,就老胡的儿媳回来了。
两个人再不作声,仍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天光变得很快,比刚才暗多了,黑暗迫不及待地要吞噬最后的一点灰白。空气冰冷,传递着一种这个时刻特有的难以言传的忧伤。很快,他们走完了冷寂的村街。
村头,田野模糊一片,有人家的玉米秸还竖立着堆在地里,到处都影影绰绰的,感觉随时有什么东西窜出来吓人一跳。临近河边干涸的稻田里,整齐排列着收割后低矮的茬头。几棵高大的柳树,枝条细密交叉地垂着,像人类头脑里纷乱的思绪。外祖母的注意力定在左侧那片黑森森的树林里,她停下脚步。她来时就看到了,一直寻思,这个村原来没这么片林子,树老粗老高的,嘛时栽的,咋长这么快?
祖父也停下来,因为往右拐就是桥了,不能再往前走了。至于那片树林,是一个能干的东北女人包了地栽下的,这女人真会干,有的城市街道改造挖出的法桐树没地场放,她低价买来栽在地里,而有的城市要搞绿化,要好看的大树,就到这里来买,她可是挣大钱了。那不,边儿上还有一片小树林,也是法桐,这东西使上化肥,浇上水,疯长,来钱快。祖父有时也去帮工,挣点现钱。
外祖母感到奇怪,树也上化肥?天呀,地都种了树,哪来的粮食吃?祖父瞥一眼亲家母,觉得女人就是缺少见识,反正人都跑了,不回村里,粮食种点就够了嘛。他不知道亲家母想的是大事,她是说,农村都这样的话,全中国的人吃什么?他嘲笑她一个农村妇女用不着操这份心,管好自己的事吧。
她看一眼亲家手中的稻草,在他手里倾斜了,陌陌的小背心眼看要掉了,便质问他管好自己的事没有,看看自己的手!他急忙抬起手,正了正稻草,换到另一只手上,将原来那只快要冻僵的手插进衣兜。他虽然是配合着来走一趟,可心里还是怀疑,这把稻草就能找回孩子的魂儿?她叫他别再说没用的了,该干正事了。
他们往右转,脚步深深浅浅,向不远处的桥走去。外祖母表情肃穆,仿佛即将跟一种神秘的力量打交道,极度紧张。祖父瞟了她一眼,只得配合着她,不敢再说怪话。桥的另一头通向公路,不时有汽车驶过,车灯都打开了,狼眼一样,只是天幕还没有完全闭合,光线不那么刺眼。他们在桥头站住。河心幽黑,河岸结着白冰,白天那么熟悉的景物,此时显得有些怪异了。陌陌的魂儿就在桥头自己玩?在地面趴着还是在空中飘着?外祖母仰头看看天空,最亮的几颗星斗已经在闪耀了。
祖父看着亲家母不动。他该照神婆子教的喊魂儿了,怎么不喊呢,快喊呀!外祖母催他。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难为情地看着她。她急了。哎呀,给我吧,我喊,你答应!她小心地接过稻草,整理了一下陌陌的小背心,高高擎起来。
“陌陌的老伙计——回家吧!”她转身往村里走。
“哎!”他紧跟在后面,答应得挺快。
“陌陌的老伙计——回家吧!”
“哎!”
陌陌的两个亲人,像两个梦游者,在混沌的天地间游走着,不过他们有着清醒的方向。天全黑了,黑到了底,墨黑的汁液在流淌,绕过了有光亮的地方。陌陌的外祖母低头看着路,万般小心地走着,生怕陌陌的小背心掉了。“陌陌的老伙计……啊呀!”她还是突然摔倒了,一只手还擎着稻草,一只手扶着地。陌陌的祖父急忙扶她起来,他们不能说闲话。她咝咝吸着气,揉揉腿,甩动了几下脚,又继续走了。
“陌陌的老伙计——回家吧!”
“哎!”
他们在繁星下进了村子,走上了飘着葱花味的村街,像是凯旋走在一条重要的通道上。一些人家的窗口由于黑夜的映衬,更亮了,即使看不到人影,即使寂静无声,也让人感受到生活的永恒,而那些更加黑暗的窗口,用那可怕的沉默来宣告着什么。
“陌陌的老伙计——回家吧!”
“哎!”
神婆儿听到他们回来了。她敞开屋门,向银灿灿的星空望了一眼。根据提前安排,陌陌的外祖母站在门外问:“陌陌的老伙计回来没有?”
“回来啦!”
神婆儿答应一声,退让一边。她已经准备好了,一碗清水摆在塑料小凳上,就放在炕前陌陌的头顶,套着。纸环的筷子担在碗沿上,陌陌的外祖母和祖父绕着凳子旋转一圈,站在陌陌头顶,准备一个把背心披在他身上,一个把稻草插在他头上。
可是,神婆儿弯着腰,眼睛盯在那碗清水中,没看到纸环的重影。灯光的确有些昏暗,但水影是清晰的,她扶着膝盖,抬头看看陌陌的亲人,揉揉眼睛,又盯着那碗水看了一会儿,吃力地直起腰,摇摇头。祖父和外祖母同时凑过来,弯下腰,也没有看到重影。
“陌陌的魂儿没在桥头?”外祖母首先打破沉默。
祖父终于不耐烦了,把陌陌的背心丢在炕上,将稻草扔在地上,冲着亲家母说:“我就说这都是扯淡,就你爱弄这些迷信的事儿。”
“他爷爷!”外祖母使了个眼色。
两人同时去看神婆儿,只见她呆望着炕上的孩子,脸色萎靡;没有了信心,也没有了神秘。最后,她叹息道:“唉,我老了,功力可能叫仙家收回去了,帮不了你们了。这孩子可能是想爹妈了吧?”她开始穿她的碎花棉袄。
外祖母赶快上前帮她,一边说:“想有么用?一个个都不回来,去年回来,还把孩子打了一顿。”
“那是孩子翻他们的衣服,他们以为孩子要偷钱。”祖父翻一眼外祖母。
外祖母不理祖父,看着神婆儿说:“大婶儿,还不是冤枉了孩子?孩子说一年没见着他们,翻衣服是为了闻闻他们的味儿。”
“唉——可怜啊,村里这些孩子,可怜啊!一家人在一起多好,饿不死。”神婆儿要离开了。
“大婶儿,再试试吧!”外祖母可怜巴巴地看着神婆儿。
神婆儿摆摆手,开了门,走出去了。外祖母追上去,手心里卷着两张大票,往她的衣兜里塞。神婆儿用力推开:“事儿没办成,我不能收啊。”外祖母感觉出她手上的力道还不小,当然了,神婆儿不帮人算命,不帮人找东西叫魂儿的时候,也要下地干活呢,她的儿女也不在村里,她也要照顾孙子或者孙女。祖父去送神婆儿,外祖母看见她的白帽子在黑夜里晃着。
陌陌在灯下仍旧痴迷地睡着,脸上稚嫩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小嘴红红的,偶尔嘴角牵动一下。外祖母见过丢魂的孩子,她相信陌陌的魂儿的确不在他身体里,那老伙计到底去了哪里呀?孩子太弱小,在黑暗的睡眠沼泽中沉浮,哪有力气摆脱那黑铁石般的吸力?
“陌陌,你醒醒呀,跟姥姥走吧,跟着你爷爷那个老家伙,你就毁了。”
她满脸忧愁,端详着外孙,半天,摇晃了几下孩子。她准备把他抱到隔壁他父母的家里,那里有张大床,插上电褥子就能睡觉,她知道钥匙放在哪里,明天一早,她就带他回家,要是老头子还活着多好啊,非把外孙的魂儿叫回来不可。她听到门响,心想他爷爷那老家伙哪能这么快就回来了,抬头一看,就愣住了。她的女儿,陌陌的母亲,拖着一个黑色的大旅行箱站在门口。
“妈?!”
外祖母突然火起:“死丫头,回来也不告诉一声!”
陌陌的母亲笑着解释,她打工的那家工厂起火了,停产整顿,要不还回不来,偏巧手机这两天又丢了,想着要给家里一个惊喜,就没想办法通知。她把箱子拎进屋里来,才看到炕上的孩子。“陌陌!陌陌这么早就睡了?妈妈给你带了新衣服,新玩具,还有老多好吃的东西呢。”她裹着冷气扑上炕,摸索着儿子的小脸儿。“陌陌!陌陌!”
外祖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陌陌摇晃了几下头,像夏天午睡时要摆脱一只在他脸上闲逛的苍蝇一样,然后,他激灵一下,睁开了眼睛。“妈妈!妈妈!”陌陌一下子又变回淘气时的样子,他沿着母亲伸出的胳膊,扑进母亲的怀抱,拱动着,拼命吸纳着母亲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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