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鬼事

 长安城的腊月,雪接连下了三场,第一场三日,第二场五日,第三场七日,整个城市都在看不到边界的大雪里静寂。
    夜幕将城市包紧,只有长街上零星的几盏灯火还在奋力企图挣脱出去。叶家的马车吱吱呀呀走在深雪里,老奶奶抱着小孙,两人都昏昏沉沉地睡着,身体随着车轮的振动颠簸。一对夫妻坐在对面,丈夫偶尔掀开帘子和车夫说着什么。
    他们是来自江南的商贾,夏末的一场瘟疫,让家里破了产。当家的一咬牙,做主卖了老宅,举家搬迁到了这里,想在长安城里托朋友照顾经营几个盘手。
    “叶老爷,您看,是不是这就到了?”车晃了一下,停了下来,赶车的问。
    男人探出头,借着昏暗的烛光看了看。
    “不是这户,前面的才是。”他抬手指着小巷的更深处。
    车夫的表情有些为难,“啊……?”
    “怎么了?”女人也探出头来。
    “老爷,夫人,实不相瞒,里面那个宅子,不能去啊。是个凶宅,闹的,死过好多人。”
    见男人疑惑,车夫叹了口气,“你们是外乡人,不明就里,让人坑了吧。这宅子已经几年没人住啦,以前闹鬼闹得可凶,一家子都死了,死得那叫一个……惨……从此就没人敢靠近,附近的人都说,到现在夜里还能听到鬼哭呢……”
    女人面露愁色,“老爷,这……”
    男人看了看车里安睡的母亲和孩子,叹了口气,“不该贪图便宜的,可是……也没办法了,买下这个宅子后,已经没有多少积蓄,还得留点本做生意呢,就这儿吧。”
    车夫极不情愿地将车赶了过去,女人叫醒了老人和孩子,再叫车夫帮忙将行李搬进去,他就说什么也不干了,连钱也没要,慌慌张张地赶着车走了。
    这巷子里的老槐树在夜里尤为面目狰狞,都从院子里阴恻恻地伸出手来。月光被挡住了一半,侥幸落下来的,映照在石板路上也变成了灰暗的青色。巷子里笼罩着一种诡秘的气氛,它的触角探进车夫的衣衫在胸口抚摸,天气好像变得更冷了。他心里发毛,猛挥了几下皮鞭,快马从小巷的束缚中挣脱了出去。
    “奶奶,奶奶,你看,我折了一只纸鹤呢。”小男孩儿脸色红扑扑的,手里举着一只纸鹤欢快地向奶奶的房间跑去。
    自打来到长安,叶家已经在这个“鬼宅”里住了三月,到了春暖花开时节,阴暗偏僻的小巷似也有了生机。
    三个月来,“鬼宅”里并没有闹过鬼,这一点让叶夫人感到安心。但是,叶老爷的生意,却做的简直可以用惨剧两个字形容——拿着剩下的积蓄先是跟人合伙开了个小店,结果被打劫钱货两空;又做了一些小买卖,都严重亏损;无奈现在只能靠卖叶夫人做的手工艺品勉强度日。幸好,叶夫人生的一双巧手,儿子也懂事,时常在妈妈身边帮忙。只是,老太太自从来了长安,便患了病。起先叫郎中来看,只说是水土不服,煎了几次药都不见好,反倒越来越严重,眼看着,就要撑不过这一年了。叶家现在的经济状况请不起先生,附近的孩子们听说小寒是住在鬼宅里的男孩儿也都拒绝和他读同一间私塾,连见到他都会退避三舍。小寒只能日复一日困在这宅院里,性格变得越来越胆怯孤僻了。叶夫人很是为此事发愁,自己想和丈夫一起出去赚钱补贴家用,如果奶奶去世了,没有人陪小寒怎么办呢?
    老太太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因为用了力,引得一阵咳,咳起来全身都在颤抖,骨头已经空了,随着身体的震颤发出空洞的嗡嗡声。
    她抬眼想看清小孙孙,却把男孩儿吓了一跳。她干瘪的身体,浑浊的眼眸,衰败的褶皱……元气正从她体内蒸发,毫无异议,这个生命马上就要枯萎了。
    男孩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丢下纸鹤跑了出去。
    “妈妈……”他扑到妈妈怀里大哭。
    “怎么了,小寒?”叶夫人抚摸着他的背,温柔地安慰着。
    “奶奶她……她好像鬼一样……”男孩儿哭得更凶了。
    叶夫人沉默了半晌,将怀里的男孩儿扶起来,让他坐正,直视着他的眼睛。
    “小寒,这世界上没有鬼的。奶奶只是老了,病了。”
    “真的没有鬼?”男孩儿还在啜泣。
    “真的”夫人笑笑,“人家都说我们家是鬼宅,我们住了这么久了,你见过鬼么?没有吧,对不对?”
    关于鬼宅的事,男孩儿还是第一次听说,一时呆住了,忘记了哭泣。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外面的小朋友都不跟我玩,而且见到我就跑,是因为我住在了鬼的家里啊。
    夫人又去忙了,男孩儿静静地坐在树下,望着奶奶房间的窗户。
    这世界上,没有鬼么?他摇了摇头,不对的,屋子里面躺着的那个难道不是鬼么?他回想起来到长安前奶奶的模样,那时候她的脸上也有皱纹,但是笑起来那些褶皱却显得慈祥。从小父母做生意就忙,一直是奶奶陪在自己身边,只要有奶奶在,再响的雷再大的风他都不怕。她会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会给他剥好吃的糖,她的眼神里满是宠溺的光。可是……如今……他回想起那人阴翳的眸子,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妈妈说没闹过鬼,实际上鬼已经来了,从一搬进这里就蛰伏在我们身旁,伪装成奶奶的模样,装得一点也不像。
    一整天,男孩儿都在房子里寻找鬼的蛛丝马迹。它一定是先把奶奶藏起来了,藏到哪里去了呢?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一会儿,又觉得不对。直到晚上父亲回来叫他吃饭,他还在盯着碗筷愣愣地发呆。
    对了,刚到长安的那个月,还常有肉吃,可是,好像很久没有再吃过了。是因为家里很穷了么?那上个月,奶奶给我的那碗肉呢?是哪里来的?不对,那时候已经不是奶奶了,是那个鬼,它给我吃的,难道就是奶奶的肉?男孩儿想到这儿,思绪一下子畅通了,整个身体都通顺了,如果张开嘴往里看,一定可以直接看见胃、肠子、脑髓,它们都连成一条线了。
    对的,一定是这样,鬼给我吃了奶奶的肉了。
    他弯下腰,猛烈地吐了起来。
    晚上,他久久不敢入睡,对门就是“奶奶”的房间,那里时不时传来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尖锐刺耳。他捂住耳朵,将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努力想要睡着,渐渐的,眼皮似乎开始沉重了起来。
    醒来的时候,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月光下,他的眼前是一片修罗场。自己躺在床上,满身都是血,血液一直流淌到地上,地上是它的海洋。刺鼻的血腥味中,他看到母亲躺在血泊中,头掉在身子侧旁,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他想哭,但是哭不出来,神经已经紧绷到一滴眼泪的碰撞就能将它击溃。他颤抖地下地,绕过母亲,向外走去,推开门,见到的是父亲。看得出来,他临死前一定是拼命地想往房间里跑,倒下时还保持着一只手臂向前用力伸出的动作。
    这一定是它干的,一定是它……他双腿开始不听使唤。“奶奶”房间的门关着,他不敢去开。爸爸,和妈妈,一定是他们拼死保护了我,可是……他们……男孩儿彻底被击垮了。
    月光下,幽深小巷尽头的那个“鬼宅”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啊……”,一个满身鲜血的男孩儿跌跌撞撞地冲出院门,慌乱地向小巷外跑去,边跑边痛苦嚎哭。
    次日官府来人,调查了几周都一无所获。京畿重地,事物繁多,他们实在太忙了。加之鬼宅的传闻大家都有所耳闻,谁也不想与其牵扯上瓜葛,便只草草在院门上贴了封条了事。
    从此,“鬼宅”的故事又被传开了,而且传得更瘆人。
    “听说死的两家都是做生意的啊,大概都是奸商吧,害死了人,被报复的。”
    “恶鬼索命啊,恶鬼索命,去那儿的人,都会遭报应的。”
    再也没人敢近鬼宅一步
    “妈妈,哥哥又做噩梦了。”小女孩儿看着身边的男孩儿,怯生生地叫醒了妈妈。
    妇人睡意朦胧地从枕头下摸索出一个小瓶子交给女孩儿,“把这个给他闻闻就好了。”说完又转身睡了过去。
    男孩儿不时身体抽动,额头不断冒出豆大的汗珠,嘴上喃喃念着,“鬼……鬼……不要过来……”
    女孩儿小心翼翼地打开瓶盖,放在他的鼻翼下,片刻,男孩儿又安睡了过去。女孩儿打了个哈欠,也侧身睡下了。
    这是一户长安城外不远处深山里的人家,勤劳善良的夫妻成亲十年却只有一个女儿。那一天,丈夫去山外赶集,回来时在路上发现了这个男孩儿全身**着昏倒在路边,便将他带了回来。男孩儿说不清自己从哪儿来,也说不清父母亲人在哪儿,只说自己的名字叫叶寒。于是,夫妻干脆欢快地将他留下,当做自己的儿子来抚养。家里虽然很穷,四个人需要挤在一张炕上,但是两个孩子每天跟母亲一起耕种放羊,父亲到山上打猎,自给自足,日子倒也过得充实快乐。就这样,他度过了还算称得上无忧无虑的一年。
    晌午,男孩儿和女孩儿一起到山上割草。回来的路上,男孩儿看到路边几簇火红的野花正开得鲜艳。
    “这是什么花儿?”他皱起了眉,空气中似乎有鲜血的味道传来。自从来了女孩儿家里,他从不敢看父亲杀生,也不吃肉,见着红色就害怕。
    女孩儿笑道,“你连杜鹃都不认得?”
    “快走吧,我不喜欢这花。”他拉着女孩儿快跑了起来。
    女孩儿看着男孩儿的手,嘴角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哥哥不喜欢红花,等到秋天,我带你来看漫山遍野的小雏菊,有浅黄、橘黄、白色,漂亮的很。”
    “好啊。”
    “哥哥……”女孩儿面带忧虑,“你昨天晚上又做噩梦了。”
    “郎中说是小儿夜惊,常备凝神露就行,没大碍的,不要担心。”
    “可是……你梦里好像很痛苦,到底是梦见了什么呢?”
    是啊,梦见什么呢,他每次醒转都会努力回忆梦里的情景,可是它们总是遮遮掩掩欲现还休,不肯展露真颜。他只依稀记得,天地变得一片血红,到处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道,自己站在破败的庙堂前,佛像突然变成青面獠牙的厉鬼朝他扑来,身边到处都是破碎的尸块和掉落的头颅,其中有一些头颅上是妈妈的脸,她们在对他喊着,“快跑……”。
    这些画面,怎么能跟女生讲呢,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没什么,就是吃鬼的钟馗,梦见他了。他长得太凶,把我吓到了。不过你不要怕,他不会害你,是好人。”
    “那就好”女孩儿欢快地握紧了男孩儿的手。
    回到家里,放下草筐进门,男孩儿先留意到来了客人。
    “来来,小玉,小寒,快向大师问好。”母亲正在热情地往桌子上摆着散发诱人香气的菜肴,桌边坐的是一个身披袈裟手持法杖的和尚。和尚看虽然已是须发皆白,但不难看出他面色红润,印堂光亮,健硕清朗,身体俨然还是年轻人的状态。他有一双明亮如镜,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定定地看向男孩儿。
    男孩儿有些头晕,是不是曾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呢?
    “施主,请问这个小童,是你何人?”大师声音铿锵,镇定有力。
    母亲向大师讲述了收养男孩儿的全过程,并提议让大师看看,男孩儿总是夜惊,是否招惹到了不好的东西。
    大师捋一捋长须,用力敲了一下法杖,男孩儿心里猛地一震。
    “孽障啊,孽障……施主,这名小童身上戾气很重,恐怕曾沾染了不祥,任其发展下去,不但他活不了多久,恐怕还会累及你们一家。”
    “啊?”母亲手中的盘子掉在地上,神色惊恐,转过头看着男孩儿,内心情感复杂。
    “哈哈……”大师朗声一笑,“幸好这山中气息清静,冤孽难以作祟……不过,若不治理,它早晚有一天会得了机会……”大师锐利的眼眸刺穿他,叶寒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不能思考,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的声音。
    “那……”
    “施主,这小童,就让我带回五台山吧。跟着我静修,也许有一天,他能摆脱冤孽。”大师站了起来,谦恭地向妇人施了一礼。
    男孩儿呆呆地望着他,老和尚虽然在和妇人说话,目光却聚焦在他身上。为什么这个人的目光虽然锐利,却能够让人感觉到内心安宁呢?
    “老和尚,你会捉鬼么?”
    “当然会”
    “好,那我跟你走。”
    妇人泪眼婆娑地叫来丈夫,二人在里屋商量了半天。虽然他们很想要这个儿子,但是想到他夜夜惊啼的事,大师的话又不可不信……犹豫再三,他们觉得大师的提议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他或许都更好,便同意了。
    临别,女孩儿哭喊着拉着男孩儿的手,说什么也不让他走。男孩儿无能为力,哀悯地摸了摸她的头。
    “小玉,爸爸妈妈这是为了你好,不要怪他们。放心,我不会出家的,等学会了捉鬼,我就下山来找你。”
    老和尚和蔼地牵着小男孩儿的手,一老一小,一高一矮的身影,步履缓慢地消失在了山间的黄昏里。
    女孩儿哭倒在地上,父母的安慰声全听不进去,只一遍一遍喊着,“哥哥……”
    “老衲法号净尘,你们将来若要寻他,可到五台山来找我。”多少年后,她对老和尚的这句话依然记忆深刻、
    盛夏,到五台山来避暑的游客很多,朝拜的更多,她都不是其中一个。十年了,当年的小女孩儿终于可以离开家,来寻找自己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萦绕在心头的他。
    法相庄严的南山寺门前,她兴奋地拉住一个正在扫地的小和尚。
    “这位小师傅,请问贵寺有没有一位法号是净尘的大师。”
    小和尚挠了挠头,“净尘师父在另一座山上的广济寺里,不在此地。”
    “你可以告诉我怎么走吗?”
    小和尚放下扫帚,认真地对她说了去广济寺的路。山路很崎岖,翻到另一个山头需要很久,但她满心期许,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我已经为你跋涉了那么多岁月,还有什么能将我阻拦呢?
    一路上,她都在幻想与他重逢时的模样,他变了吗,还像小时候一样青涩纤弱吗,笑起来还会不会有淡淡的忧郁?她以为,那一刻,必会是繁花盛开,他站在自己面前,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他会伸出手,再次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真正到了广济寺门前的时候,她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连说话都不利索。
    “师傅……我找净尘大师……”
    坐落在山坳里的广济寺周围长满了修长肃穆郁郁苍苍的树木,环境清幽,一阵风吹来能令疲惫的旅人神清气爽。她握着紧闭的寺门前的环扣焦急地扣着。
    门开了,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和尚礼貌地施了礼。
    “这位女施主,净尘方丈带方外弟子云游去了。”
    “啊……”一瞬间,她失望地垂下了头,顿觉疲惫不堪。那方外弟子,应该就是他吧,她这样想。
    “现在寺里是破魔师兄代为主事,施主有什么事先跟他说吧。”
    小和尚将她让进了门,带到正殿。
    “师兄,这位女施主要找净尘方丈。”
    “师父大概十天后就回来了,施主可在寺内等候,也可改日再来。”
    她抬头想问些什么,就在那一瞬间怔住了。坐在面前正在拨弄着佛珠的人,虽然已是成年男子,但她还能从他成熟的轮廓里勾画出还是个孩子时的脸庞,那脸庞,和她朝思暮想的人一模一样。
    “哥哥!”她轻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男子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她,眼底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你来了。”他语气淡然,陌生得让她心痛。
    “为什么……不是明明说好了,只做方外弟子的么……不是说好了,会下山找我……”
    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大殿上无数长明灯的烛火在她眼前汇成了一条天涯两隔的河,她在这头,心上人在那头。
    “师父说,镇鬼除魔之道,非入佛门者无法习得。”他缓缓站起身,抖了抖袈裟,抬起手来,转身给一盏长明灯浇上灯油。
    “都是那老和尚,对不对?都怪他,说什么不祥,什么冤孽,都是为了骗你来跟他出家的谎话!哥哥,哥哥你不要听他的,跟我回家好不好。”她怒极,哭喊得歇斯底里,连早已磨破了的鞋子也甩了开,蹒跚着朝他扑过来,想要拉起他的手。
    他躲闪得不留痕迹。
    “施主,请自重。贫僧法号破魔,不是任何人的哥哥,与尘世再无瓜葛。师弟,给这位施主安排一个客房歇息,明早请她下山吧。”
    他站在灯火尽头,平静地说完这番话,长念一声“阿弥陀佛”便拂袖而去。
    她呆坐在地上,大殿里灯火通明,她却感觉身在寒潭。烛光摇曳,在高大的鎏金佛像上映得影影绰绰,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文殊菩萨眼睫毛下方的暗影,很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魔窟,里面正有亿万妖魔狞笑着争相蹿出。
    她恨恨地瞪着菩萨,突然唾了一口,“呸,你算个什么佛!”。
    破魔抚摸着躲闪时不小心被油灯灼伤的手指,一步一步向寺院深处走去,这一夜没有月光,他只能凭感觉辨别着该走哪一步。
    对不起,小玉,父母的血海深仇不能不报,我今后的生命,只为除魔而活。
    第二天她没有走,在寺里到处寻他无果;第三天也没有,到了第四天才有人告诉她,主事的师兄闭关静修了,那里的门只有从里面才能打开。
    她跪坐在门前,大声说了一天一夜的话,说小时候的家,说那只老山羊,挂念着他的爸妈,还有约好了要一起去看的花。
    里面的人没有任何回答。
    第五天,她因为滴水未进而晕倒在他闭关的门前,被寺里的僧侣们带到房间休息。小和尚们都说主事师兄对佛法最是执着,一心一意只想练好驱鬼伏魔,纷纷劝解她。她开始一言不发,后来终于眼神空洞地点了点头。
    “烦劳你们带我再去见他一次。”
    站在他的门前,她只说了一句。
    “哥哥,我回家了,去嫁人了……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便再次泪如雨下。
    这次闭关持续了很久,师父说自己心魔未除,可是魔到底在哪儿,他始终未能参透。
    两个月后的一天,他正在入定,突然传来敲门声。
    “师兄,山下有人捎了口信给你,就在门外。”
    他没有答话。
    门外的人似乎有些心急,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大师,我是来替猎户李家的姑娘传口信的……这本来,是个喜讯,她原定上月初三出嫁,知道我要来祭拜,托我给您带个口信说多谢您照顾。可是……”
    他的心里起了一丝波澜,眼皮抖了抖。
    “可是出嫁的当天,迎亲队伍去的时候发现他们一家都死了……死得很吓人,老两口被……被分尸了……尸块到处都是,整个院子都是血……李家姑娘更是……身上的肉都被一片片割下来了啊,跟被凌迟了一样……”
    小玉?分尸?他一惊,睁开了双目。
    门外传来了小和尚声音发抖的问话。
    “啊,施主,竟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
    “是啊是啊,小师父,不瞒你说,这李家常居深山,素与外人没有什么往来,也断不可能有仇家。你说,谁能下去这么狠的手啊。大家都在传,这是恶鬼作祟呐。”
    “施主莫要乱说啊,恶鬼这么吓人么?”
    “小师父你是不知道啊,我们那儿离长安城不远,城里就有一个鬼宅,里面就有一只穷凶极恶的厉鬼,凡是住进去的人,都被它害得惨死啦……事儿已经传了好多年了,这指不定,就是同一个鬼干的。”
    小和尚干笑了两声,感觉脊背发凉,期盼着师兄早点出现。
    他飞速地转着手中的佛珠。
    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做过那样的梦了,在五台山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可是他依然记不起来十三岁的那年三月初七的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跟师父学习镇鬼除魔,一半是为了替父母奶奶报仇,另一半也是为了寻回被恶鬼夺走的记忆。但是师父带他去附近的人家除过几次魔,他连法事都做得很吃力,自知远远不是厉鬼的对手,他犯了难。
    和杀害我全家的那个恶鬼,会是同一个么?应该不会吧,这么多年来,鬼宅被封了,其他地方也没有听说过再出事。鬼宅里的那个,或许只能在原地游荡吧。那么,也就不需要我出手了。
    “那位施主来过我寺,也算是与我寺有缘,师弟,安排破业师兄前去做一场法事超度他们吧。”
    下定了决心,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便又阖上双眼,进入了冥想。
    到底什么是恶鬼?
    鬼者,归也,其精气归于天,肉归于地,血归于水,脉归于泽,声归于雷,动作归于风,眼归于日月,骨归于木,筋归于山,齿归于石,油膏归于露,毛发归于草,呼吸之气化为亡灵而归于幽冥之间。这幽冥之间,尚有一口精气留存的,便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鬼。
    碧落黄泉,漂泊在那没有尽头的时间里,一定很寂寞吧?
    十一月初三,广济寺破业大师在长安外小营山为猎户李家超度,卒。
    十一月十二,雷音寺化空大师在李家调查破业大师暴毙一事,卒。
    十一月十五,白云观马真人前往小营山驱魔净化,卒,而后小营山再无祸事。
    十一月廿一,长安鬼宅附近接连有路人暴毙。
    十二月初一,南山寺净道大师在长安鬼宅作法,卒。
    ……
    得知长安鬼宅事发,再也按捺不住的破魔出了关,日夜兼程,于十二月十五抵达长安。
    故地重返,看着那熟悉的青黑色屋檐,他还能感觉到阵阵心悸。
    长安鬼宅的恶鬼已经沉寂多年,突然再次出来作祟,而且让数位前来镇服的高僧道人喋血此地,已经成为了佛道两门中议论最激烈的事。原本论能力,论辈分,都轮不到他,但他是当年鬼宅事件的亲历者,也是唯一生还者,这让人不得不区别对待。他执意要来,大家也就不阻拦,与他同行的,还有五台山其他几座佛寺中派来的高僧四人。
    这样,凭他们五人之力就可催动五方四象驱鬼大阵。五台山众住持对该阵法很有信心,据说是上古诸天神魔大战时,燃灯上古佛创下的阵法:东南西北,四人各守一方,再将佛法内力汇聚于中间阵眼之人身上,由此人负责调度这股合力,四方力量便可交互相补,任何妖魔鬼怪一旦陷入阵中,无论试图从哪个方向逃脱都会受到合力围攻。
    他是唯一薄弱的环节。
    夜幕降临后,五人在地上按照方位坐好,闭目念起经来。
    长安城内万家灯火,小巷深处却漆黑一片,仿佛空气里充斥着混了污油的肮脏的墨,粘稠滑腻,不但月色透不进,连一丝风都刮不起来。
    他的身体先于头脑感觉到了不安,周围的空气里有暗流涌动,气温降得更低,他感到肢体僵硬麻木,念《金刚经》的嘴唇是机械运动的。
    “来了!”忽听得中间阵眼处的师叔一声大吼,他赶忙提起精神,瞪大了双目。
    明明没有刮风,破旧的,结满蛛网的窗子却在吱呀作响,接着,一股黑烟喷薄而出,在法阵外围绕着众人打起了转。
    温度降得更低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开始颤抖,上下牙打着架,眼皮变得沉重。
    “破魔!”阵眼处的师叔一声厉呵,他身子猛地一震,清醒了许多。
    “莫要着了这恶鬼的道,不要停止念经!”师叔目光如炬,他觉得心境稍微安稳了些,当年你都杀不了我,更何况是今日。
    黑烟只是一味地朝着几人冲撞,被它拂过的人会变得面色青白,眼眸浑浊,这是被恶鬼的瘴气所惑,只需片刻就会走火入魔。每当这时,阵眼处的大师就会将法阵的力量集中到此人方向,黑烟便退回,又胡乱地冲向另一个人。这些举动让人觉得黑烟似乎没什么智商,它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本能,躲避光明,汲取黑暗,吞噬活物的本能。
    完本《金刚经》念诵完毕,众人头上都已经虚汗直流,破魔觉得自己的力量已经快耗尽了,摇晃着向地上倒去。
    不,不行,恶鬼还没有除去,我得坚持住。他一直胳膊撑在地上,艰难地让自己保持坐姿。
    “就是现在!”阵眼处大师怒吼一声站了起来,一股强劲的气流从他脚下的大地涌出,盘旋着上升,直冲云霄,他的衣裳在漩涡里摆动,发出猎猎呼响。黑烟仿佛被人硬生生地拽着一样,极不情愿地向他们所在的方向飘来。法阵中的人一把摘下挂在脖子上的佛珠,在手里飞快地转动,语速也变得快了起来。
    “复次,须菩提,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读诵此经,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则为消灭,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黑烟被吸到了法阵中间,悬浮在阵眼的上方,似乎想要突围却不得,拼命打着转地原地上下乱窜。
    “须菩提,我念过去无量阿僧祇劫,于燃灯佛前得值八百四千万亿那由他诸佛,悉皆供养承事,无空过者。若复有人于后末世,能受持读诵此经所得功德,于我所供养诸佛功德,百分不及一,千万亿分乃至算数譬喻所不能及。”
    黑烟不再在他四周转,他觉得力气恢复些了,跟着其他四人一同将佛珠抛起到头顶,再以双手穿入链中接下,横三竖二,结了个印。登时,地上画好的法阵线条闪烁起了微光。黑烟挣扎越厉,光芒便越盛,渐渐地,似乎法阵中的黑烟安稳了下来。众人将结印的手放开,又转起佛珠,念起了《妙法莲华经》。
    “此经能救一切众生者……如清凉池能满一切诸渴乏者,如寒得火,如裸者得衣,如商人得主,如子得母,如渡得船,如病得医,如暗得灯,如贫得宝,如民得王,如贾客得海,如炬除暗,此法华经亦复如是,能令众生离一切苦,一切病痛,能解一切生死之缚。”
    这是欲将困于法阵内的恶鬼超度。
    可是他不想超度它,他想要的,是让它形神俱灭。当年师父问他,你为何到五台山。他答曰,梦中所见厉鬼乃是杀我家人的元凶,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师父沉默了半晌,对他说,你灵根机敏,是能成大业者,但切不可怀有如此执念和戾气修佛,否则容易走火入魔。他便强迫自己平静,在寺里一扫院便是三年。三年后,师父亲手为他剃度,赐法号破魔,意为破尽业障,除净心魔。他以为这么多年日夜诵读经文可以令自己解脱,如果不是长安鬼宅再起事端,他真的差一点就连自己也骗过了。但是,现在,坐在这里,回想起母亲绝望的眼神,父亲挥舞的手臂,恶鬼那张苍老衰败令人作呕的脸,他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于是,他站了起来,解开袈裟,露出里面包裹在身上的布条,布条写着梵文版的《大藏经》。
    就在他站起来,阵法稍露破绽的一瞬间,阵眼师兄轻呼了一声“不好”。由于已将恶鬼困住,进入超度阶段,四人都有些松懈,也都因为刚才消耗过度已经使不出多少法力。此时再有一人退出,原本起到了禁锢作用的阵法效力已大打折扣。黑烟在阵里乱闯,似乎是找准了他实力比较弱,朝他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黑烟冲破禁锢的一霎,巨大的法力反弹,四位大师均被震得向后一倒,当场咳血。
    “正合我意”他大喊一声,掏出一把匕首将手掌划破,鲜血喷薄而出。
    “归命,一切诸佛菩萨。归命,世尊大智慧海。毘卢遮那释迦牟尼佛法光明。归命,圣者文殊师利大菩萨海。归命,圣者善住意天子。遍行大乘者,如是我闻。众生一切皆得义相应乐,利安人天。是谁威力放此光明,遍照一切诸佛世界!”他一边飞快念诵着经文,一边将手上的鲜血涂在布条上。
    沾染了鲜血的字迹发出橙红的光,那是诸佛菩萨的火焰,灭魔的光芒,沐浴中的一切污秽之物必将灰飞烟灭。
    光芒划破浓重夜色,笼罩住黑烟。黑烟不可思议地开始凝聚,凝聚,变成了半透明的少女模样。那女鬼身着红衣,红衣下仿佛根本没有形体,只有衣服本身在光芒中浮动,她的黑发及地,浓密而纤细,与惨白的脸庞形成鲜明对比。她好像刚刚睡醒一般,视线没有焦点,眼眸里空无一物。
    他瞠目结舌,“小玉?”
    “怎么会是你?”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女鬼歪过头,似是在回忆什么,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想起来了,那天夜里,娘为我披上了嫁衣。我听说身着红衣而死的鬼,是戾气最重的。戾气越重,就能在人间停留越久。可是如果穿着红衣还不够呢?我又想起来,似乎罪孽深重之人,死法凄惨之人,做了鬼也都是厉鬼的。于是,我先弑亲,再肢解,然后慢慢地将自已一刀一刀凌迟……我好像是死了,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怎么也醒不过来……梦里很冷很冷,好想要取暖,靠近人类的体温……然后,我就来到了这儿,很舒服……这是哪儿,为什么你也在?”
    那该是怎样惨绝人寰的画面,他根本不敢想象。
    女儿先是一剪刀向母亲的腹部戳去,母亲痛苦地倒下了。然后再到柴房里拿出砍刀,趁父亲惊讶地察看母亲伤势时从背后一刀砍下。父母都没有马上断气,双双躺在地上,无助相劝,苦苦哀求,全都无济于事。女儿的砍刀先是在母亲身上一刀一刀落下,父亲挣扎地爬到屋外想找人求救,可是又能找谁呢?女儿慢慢走了过来,在父亲绝望的眼神中,砍刀落在了他的颈部,他问了一万遍为什么,却再也无法得到答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此时,她的身影已经在光芒中渐渐模糊,即将魂飞魄散,双眸却被喜悦的神采点亮。。
    “哦,记得了,是为了你。既然做人见不到你,那我便去做鬼。你看,我做对了,你果然来见我了……呵呵”女鬼莞尔一笑,神色格外凄凉。
    他无言以对,只有惊诧的泪水静静滑落。
    “哥哥”她眉头紧锁,仿佛在耗尽所有力气想要说完这句话。
    “秋天来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去看小雏菊吧,有浅黄、橘黄、纯白……没有……红色……”她的声音越来越渺远,最后和身形一起淹没在了庄严的法光之中。
    光芒收敛,整个鬼宅似乎被水泵抽走了污墨,空气清爽了许多。
    他跌坐在地上。
    不是她,小玉不是鬼宅里原本的那个鬼。它是谁,它到底在哪儿?
    他再也撑不住了,朝空气中怒吼了起来。
    “出来,恶鬼,你给我出来……”可是任凭喊声再凄厉,也没有回应。
    叮当,叮当……他的身后传来了熟悉的铃铛声响,他一愣,旋即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回过头,来人正是云游在外的师父。
    “师父……你帮我收服这儿的恶鬼吧,让它永不超生也好,魂飞魄散也好,都可以,都可以……”他抓住师父的裤脚像个孩子一样哭泣。
    “阿弥陀佛。”净尘大师拍了拍他的头,先去检查了一下其他四位大师的伤势如何,还好都并无大碍。
    “破魔。”净尘大师在房门前站着,背对着他。
    “是,师父。”
    “你还是想不起来么?”
    “想起什么?”
    净尘大师垂首,似是叹了口气,“这鬼宅里,原本没有鬼。”
    他瞪大了双眼,“什么?”
    大师缓缓转过身来,年过百岁依然神采奕奕的面容满怀悲悯。
    “那日,杀害了你父母老奶奶的,并不是什么恶鬼,而是……你。”
    “呵……呵呵……师父你怎么开这种玩笑……”
    “我那日云游途径长安,得知鬼宅一事后,便前往调查。先前那户人家死时,官府查不到凶手,也有人传言是恶鬼所为,请我来做过法事,因而我知这里并无恶鬼,当年之事实乃人为。但是这宅院的位置修得不好,风水对于活人来说极其恶劣,居住之人轻则时运衰退,重则感染恶疾,或是迷失心性。横死过人后,此宅实乃大凶之地,再用什么方法化解恐怕也收效甚微。因而,我并没有阻止乡亲们关于恶鬼的风传,就是希望不再有人搬来,没想到……孩童和老人,元气不固,是最容易受这污秽之气影响的。所以令祖母搬进来后便恶疾缠身,可是令尊没有及时认清原因离开此地。而后,你先是因遭人猜忌排斥而内心压抑,性情孤僻,后又被‘恶鬼’的传言所惑……种种因素混杂在一起,最终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我佛慈悲,算来,此事老衲也有责任……”
    净尘大师的一字一句都重重地敲击在他心上,他圆睁的双目中,泪水簇簇而落。
    是的啊,是这样。那一刻,紧闭的记忆之门终于打开,原来这么多年只是他觉得自己太不堪,便亲手将其囚禁了起来。
    紧张到难以入眠的小叶寒摸索着到厨房拿出了一把刀,揣在怀里想防身,在回房间的途中,刚好遇到奶奶。奶奶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看到自己的孙儿,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可是,这一笑在他看来却如同鬼魅,惊悚万分。这是它想要索我的命了,他这样想,一定是的,不行,我不能就这样死了,我要为奶奶报仇。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冲了上去,在奶奶惊诧的目光中一刀砍了下去,正中要害,本就是风中残烛的奶奶只发出了一声呜咽便瞬间毙命。他将奶奶拖进房间,厌恶地踢了踢,然后关紧房门。从此,恶鬼便会被锁在里面了吧,他满意地笑了。
    “你在做什么?”转过头,是听到响动出门来察看的父亲,看到他手握菜刀满身鲜血时满脸惊诧。他看看儿子,又看看母亲门上的血迹,仿佛明白了什么,瞬间发狂,向他冲过来,想把菜刀夺下。
    他不是我父亲,他的表情为什么这么狰狞,难道是恶鬼又附体在他的身上了?他害怕地卯足了力气挥舞着砍刀,大喊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你这个恶魔!”。喊声吵醒了母亲,母亲打开房门,看到的就是儿子正在朝父亲挥舞菜刀的一幕。
    “这……”
    “小兔崽子,你居然杀了亲奶奶!我今天不剁了你我就……”父亲也去厨房寻了把刀,与儿子对峙着。
    而做为一个母亲,无论在任何时候,第一本能都是保护自己的儿子,她颤抖着把儿子拉到屋里,将房门关上,想要将儿子抱住安抚。没想到,儿子挥起菜刀,落在了她的脖子上。
    他彻底疯魔,眼前的一切都在变化,桌子、椅子、门窗,都长出凶恶的嘴脸,尖利獠牙,恶狠狠地向他扑来,他只能不停地挥着菜刀。
    最后,因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井边装满水的水桶中后,他觉得世界终于清静了。
    手里是什么,怎么这么重,他将菜刀丢进了井中。
    我好累,好想睡觉,他迷迷糊糊地踩着满地的鲜血回到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
    他被自己的回忆击溃,颓然向后倒去,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双眼还在空洞地望着天幕,仿佛被抽干了灵魂。
    “阿弥陀佛。”净尘法师的声音好像是从千万里之外的某个地方传来的。
    他脑海一片空白,冥冥之中,他看见少年的自己正漂浮在头顶的天空上。那是一个纯净无暇的时空,四周只有光,少年的自己和净尘相对而坐。
    “师父,什么是鬼。”
    “人死后还未完全归寂的魂灵便是鬼,鬼只是一缕精气,早晚会消散于虚无。大多数人的魂灵都会在死后七日内完全消散,但也有一小部分因为执念太深久久不去,这一部分鬼往往不达到心愿便不得安宁,不断干扰活人,就是我们所说的厉鬼,必须要经过度化才可以消散。这种能伤人的厉鬼是极少的,要有相当大的怨气才行。但是有时,人没死,也可以变成鬼。”
    “那又是怎么说?”
    “凡地气淤集,精气流动不畅之地,常生污秽,人畜居之,久而久之体内精气便会被影响,感染恶疾,扭曲心性,迷失自己,堕入业障。”
    “这么说,谁都可能是鬼咯?”
    “是的,人的心,便是灵魂的居所,此地若狭小局促,长期封闭,不见光亮,精气难以汇通,就会在内心的阴影里滋生魔障。灵魂长期居于此地,压抑束缚,一旦遇到爆发的出口,便会一窜而出,疯魔难控,化为恶鬼,出口打开的那一瞬,便是我们所说的机缘。但是只要敞开心灵,与人相通,与万物相通,便可让灵魂的居所得以舒展,拓宽至无界,再无偏僻角落,也就不会藏污纳垢。”
    “如此,就是佛家一直说的,包容万物。”
    “是的。”
    “所以,当机缘到来的时候,人人都可以成为厉鬼;当心境豁然之时,也人人都可以解脱。师父,我理解的对不对呢?”
    净尘满意地点了点头,笑意慈祥。
    “师父,我也会成为鬼么?”
    他拉着少年时的叶寒站了起来,慢慢向远方走去。
    “哈哈……有师父在,不会的。”
    小叶寒也跟着师父发出愉快的笑声,蹦蹦跳跳着,消失在了这一片纯白里。
    净尘弯下腰,伸出手,想要拉他起来。
    他哽咽了一声,没有动。
    “师父,奶奶已经很久没有下过地了。那天晚上,她是来向我告别的。她说的最后那句话,我想起来了,是‘小寒,以后要乖,奶奶不能陪你了,再见’……”
    说完,他的嘴角挂着笑容,两行清泪从眼角划过。
    他看到自己也走入了一片佛光之中,光芒里奶奶在对他微笑,爸爸妈妈也在,他张开手臂向他们跑去。
    鬼宅的庭院里,净尘颤抖着双手将徒弟抱起来,不知是自己有意为之抑或天意——一把匕首已经从背部深深插入小寒的身体。他闭着眼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安详地离去了。
    次日,鬼宅再次被封,挂上了沉重的铁锁。
    每当有风吹过,庭院深处的树木便会招摇着枝桠,不甘寂寞地搔首弄姿。
    整个宅院在黑夜中敛起不祥的羽翼沉默着,等待它的下一个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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