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标本

晒衣服的女人

我的隔壁一个多月前搬进来了一个女人。

每到太阳好的时候,她就忙着晒衣服,可我从没见过她洗衣服。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多衣服,不是一件一件地晒,而是成套成套地晒。院子里,阳台上,到处是挂满了衣服的铁架,类似服装店里贩售衣服用的大衣架,各色服装紧紧地挤在一起,品种杂乱,不分男女老少,也不论春夏秋冬,挂得完全没有章法。

西服和长裤的搭配肯定是男人穿的,吊带T恤和白棉裙的配置就是女孩的装扮,款式土气颜色艳俗的棉袄是老人穿着,这些成年人的服饰之间偶尔会穿插一两件童装。各个年龄段的人都能从其中找到合适自己的一套衣服。

阳光亮得让人眼睛发晕的时刻,我有时没事会关注隔壁那家的动静,就能看到那长发披散的女人在衣服当中来回踱步。如果哪件衣服有点歪了或者要掉下来了,她会及时去扶一扶,那细心的劲头像是照顾自己的孩子。我总看不清这个女人的脸,不知是头发太长遮住了她的眉眼还是她总低着头的原因,只能看到那长发飞扬中的脸很白,连同她的眉目和表情都被那云雾似的白色模糊了。

晒衣服的时候,她是快乐的。那种快乐,不需要看到表情,从她轻快地穿梭在衣架间的步伐,我就能轻易感觉到。可是,有件事情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太阳越好,她家的衣服晒得越多,我站在日光下,就愈发觉得浑身阴凉,那些光照在我身上,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反而好像也把我身上的一点热气都吸走了。

自从隔壁的女人搬来后,似乎我所见到的阳光,总是很亮,也很凉。亮得要把人刺瞎,凉得要把心冷透。我只是个还没找到工作的大学毕业生。许多在外地上大学的人都会如此,毕业了无论如何也不想重回到家乡那个封闭的小县城甚至贫穷的小村落,宁愿留在大城市漂泊,渴望总有一天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也不例外。比起别人来我大概更不可救药一点。我还是个逃亡者。我承认沦落到这个地步,多半是因为自己的无知和愚蠢。但事已至此,我没有能力逃出这个深渊。

这是城郊靠近乡下的一片空地,好几年前的某家房地产开发商买下来打算做度假别墅区的。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大概是没资金了,进行了一半的别墅项目被暂停,转手给另一家房地产开,发商的时候,据说还有点遗留问题没解决,于是这块地就这么空了几年。附近的村民见空着也是空着,便在几幢主体建筑已完工的别墅私自装了些水电设备,然后把这些别墅以极其低廉的价钱租给外地人。

来到这里时,这些未成型的别墅的外墙光秃秃的,用裸露的红砖毫无保留地欢迎我。不由令我想起了小时候家乡的老房子。房东唠唠叨叨什么万一要拆就必须立刻走之类的警告,我把自己不多的大部分钱都掏给了他,让他闭了嘴滚开。

这块空地足有十几亩地那么大,我租的那个可能是有史以来最简陋的别墅,处于正中间的样子,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家。听房东提过以前还有户捡破烂为生的外地人住我后面那栋房子里,后来有一年下大雪,把屋梁压塌了,幸好没人员伤亡,他们吓得搬家了。

夜晚,周围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我的房子里点了微弱的灯火。左边和右边的别墅都空空如也,沉默矗立。不知名的爬虫从房子外茂盛的野草丛里经过,发出沙拉沙拉的又温柔又惊吓的响声。

这里很适合藏匿一个孤独而绝望的逃亡者。

不久,左边的别墅就搬进来了那个总是白天晒衣服的女人。

我不清楚那女人是做什么工作的,除了晒衣服的时候偶尔能看到她,其余时间我从没见她离开过别墅。而且,晚上也从没发现她开过灯。其实,我对她的一切不解也正如同她对我的一无所知,大概她也不知道邻居的房子为什么整天见不到一个人影,顶多只有自己晒衣服时才能发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透过安装得很敷衍的铝合金窗户冷冰冰地瞧着自家院子。

我的确不常出去,偶然出门,也只是步行到几里外的集镇,去超市买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和食物,顺便上网吧看一下有关投稿的信息。

我已经两个多月没跟家里联系了。来这里之前,我跟母亲通过一个电话,说要去外地找工作,会忙一段日子,让她不要担心,等安定下来再联系她。母亲是个文化不高的农村妇女,她嗯了一声,让我不要着急,实在不行就回家来。

可我不能回去。我没有她那种波澜不惊的勇气去面对亲戚们各种明里暗里鄙视的嘴脸,作为家族同辈中最会读书被寄望于最有出息的孩子,我不可能这样灰溜溜地回家,像母亲一样接受辛苦劳作永无终止的命运。

还有,我害怕会被抓住。住到这里后,我经常做噩梦。梦见那个被我一砖头砸下去的家伙顶着鲜血淋漓的脑袋,揪着我的脖子冲我大笑,声如洪钟,不断在脑中回响,几乎要让人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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