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缘(聊斋)
夜色迷一离,丝丝如水凉风如松一软的丝绦千回百转,刚喝过的红酒酒劲上涌,朱茜打了个寒战,环着手臂,仿佛刚才陈雷拥抱过自己的体一温一尚存。“朱茜,祝福你和唐域幸福快乐。我们还是好朋友。”朱茜松了口气,陈雷能心平气和是最好不过,毕竟两人相恋了三年,现在能放她与新一交一男友唐域在一起,应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从大路转进小路,凉风打着旋儿扑了过来,还夹了一股焚纸的味道,和着好些丝丝缕缕的纸灰,披头盖脸罩了朱茜一身。
前面的小十字路口处,一个老人在烧纸,纸灰被风卷得四散,明明灭灭的暗一红火光中,老人喃喃低语:“大小一姐,三儿给您烧纸了。”听到朱茜格吱格吱的高跟鞋声,老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一脸的沧桑与皱褶中,右额太一陽一一穴一旁一个三角形的疤痕晃了一晃。
纸灰扑天盖地扬了过来,朱茜身一子微晃,想躲开纸灰,却突然间腹痛如绞,眼前阵阵眩晕,老人悲凄的脸庞走马灯似地转了起来……
肖兰茵正斜倚着包车假寐,却被一阵乱晃摇醒,睁开眼,车前一群人,吵吵嚷嚷,拦着前路,车已经停了下来。不待肖兰茵吩咐,车夫老王就挤进人群探个究竟,然后又挤了出来回报:“肖老板,前面一个小孩子偷包子吃,让人家抓到,在打他,所以挡着路了,要不要绕开这里走?”
肖兰茵今儿心情好,也不以为忤,从包里掏了张纸钞递给老王:“给包子铺老板,放那小孩走吧。”
黄包车又跑了起来,遴遴的车轮转动声中,却夹杂着噼哩叭啦的声音。肖兰茵奇怪地回头一看,身后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子,蓬头垢面,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本来是干净的,却沾了些尘土,额头被打破了,还流着血,男孩一手捂着额头,一边跟在车后跑。http:///鬼故事大全
肖兰茵踩了踩踏板,车停了下来,“你还跟着我干什么?”小男孩看到肖兰茵问话,急忙跪了下去:“大小一姐好心肠,我小三儿愿意跟着大小一姐,为一奴一为仆都心甘情愿,请您收留我吧。”
肖兰茵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然后说:“起来吧。”车前行了不远,停在一所小小的洋房前,不大的花园,却是掇拾得干干净净。肖兰茵下了车,对老王吩咐道:“带着这小孩去洗干净,跟钟先生的管家要套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在外面等着我吧。”
钟少谦的花园里停了一辆轿车,刘管家过来迎了肖兰茵,“先生在小偏厅,有位客人,不过先生说了,肖老板可以直接进去。”
一架古朴遒劲的老根香座上,焚着一炉清雅的龙一根香,满室琳琅的书籍和古玩只是做了个配衬,小巧的紫檀木桌上黑白双子是无声地厮一缠,杀气十足,桌前两个人却是文雅之极,不动声色,嘴里所含的雪茄烟灰积了寸许却是稳丝不动。
戴着金丝眼镜唇边一撮仁丹一胡一的西装男子嘴唇稍动了一下,烟灰簌簌掉落,他伸手推乱了棋局,大笑道:“钟校长棋艺了得,本人甘拜下风了。”他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语中却总有些怪异的味道。对面斯文儒雅却显是有了些年岁的男子含笑道:“宫本先生过谦了,承让,承让。”他抬起头,见到静静站在一边的肖兰茵,喜形于色:“兰茵,你来了,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宫本一夫先生,中日文化一交一流友好一团一的一团一长。”
肖兰茵听说眼前的矮个子居然是日本人,脚步一错,不愧是见多了世面,脸色却是丝毫未变,对了宫本一夫行礼如仪。钟少谦又对宫本一夫介绍说:“肖兰茵肖老板,世纪大剧院的当红台柱。”
宫本一夫深深地鞠躬:“久仰肖老板大名,听说肖老板的《霸王别姬》堪称一绝,我刚到本埠不久,希望有机会能看到肖老板的一精一彩表演了。”肖兰茵谦逊了几句,宫本一夫就告辞离开。
小偏厅里沉寂下来,只有淡淡的龙一根香弥漫在四周。钟少谦环着肖兰茵的腰,两人静静享受着这安谧的时刻。
过了许久,肖兰茵转过身面对着钟少谦,轻轻地问:“为什么要跟这日本人一交一往?”钟少谦将肖兰茵拥入怀中:“这只是民间的文化一交一流,与国事无关,他是文人,不是军人,你别把他跟那些占领我们土地的部队混为一谈。”肖兰茵还想说什么,却被钟少谦截断下来:“兰茵,这时候不要谈这些煞风景的事了。学校刚开学,忙了这么长时间,今天总算有点空闲时间,你多陪陪我吧。”他拉了肖兰茵的手,出了古香古色的偏厅,进了西式的大厅里,落座于绵一软的沙发上。
刚才的棋局似是耗费了不少一精一力,钟少谦闭上眼睛,斜倚着沙发,却还牢牢牵着肖兰茵的手。肖兰茵抬起头,一爱一怜地看着钟少谦,饱含书卷气的脸上写满了疲怠,乌黑的发鬓处竟然有了些许的灰霜,眉头间的川纹更加深刻,甚是劳累的样子。
肖兰茵轻轻拂着钟少谦的头发,然后缓缓倚着他的身一子倒下,被钟少谦反手搂过。闭着眼睛,肖兰茵听到钟少谦清楚的声音:“兰茵,等学校的工作上了正轨,我们结婚好吗?”肖兰茵倏地坐了起来,心里仿佛打破了五味瓶,竟是欢喜激动地说不出话来。钟少谦含笑又搂住肖兰茵,千言万语都是因了心有灵犀而省却。
小三儿穿得干干净净,机灵地跳过地上的杂物,窜到了正在上妆的肖兰茵身边。化妆师傅正在为肖兰茵插着头面,肖兰茵看到小三儿跑了过来,伸手摸了摸一他额头处的三角形疤痕道:“这疤是消不掉了,以后把头发留长点,遮着这里好了。”小三儿却是不管这些,趴在肖兰茵耳边说:“大小一姐,那男的又来了。”
肖兰茵挑了挑眉头,乜斜着小三儿,小三儿笑嘻嘻地低声说:“就坐在第三排正中的位置,我看他连着四五天都过来捧场了,有大小一姐的戏就来,大小一姐的戏一完就走,是专捧你的呢。”
上场前,肖兰茵偷偷挑了幕帘,第三排的正中,蓝灰色的学生装,相貌娟好如女子,一脸期待,正襟危坐。旁边的小三儿问:“不会还是个学生,喜欢上大小一姐了吧。”肖兰茵笑起来,拍了下小三儿的脑袋:“少乱讲,我当他姐姐都够资格了。”
台子上却是鼓点正密,催着肖兰茵上场了。挑了帘,先赢了个碰头彩。“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一江一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富贵穷困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且听军情报如何。”一段西皮二六行云流水般下来,肖兰茵偷瞄了场下,那男子却仿佛课堂听讲般,双手放在膝上,认真地瞪着肖兰茵看。
下了场,卸了妆,钟少谦亲自来接肖兰茵吃饭,又赚去无数姐妹的艳羡,肖兰茵虽是内敛,也不免暗中得意。出了门,迎面撞见那个蓝灰学生装在门外徘徊。
钟少谦“哎呀”了一声,迎了上去:“博君,你怎么在这里?”那男子腼腆一笑:“很喜欢肖先生的《霸王别姬》,想向肖先生讨教一二。”钟少谦笑了起来,把他拉到肖兰茵面前:“兰茵,这是我们学校新来的教务处处长唐博君,看来也是票友了。”肖兰茵一笑,瞅了一眼唐博君,心里留下了这个微红着脸腼腆的男人。
相熟了,两下走动就多了起来,钟少谦成熟稳重,对于肖兰茵来说,有种为父为兄的感觉,有几分尊重,也有几分敬仰,而唐博君却是娟柔若女子,在他面前,肖兰茵总感觉自己像个姐姐,多了几分关心,几分一爱一护,自然,也有些许缘于唐博君的一句话:“肖先生与我夭折的姐姐生得很像,我们姐弟感情原来是极好的。”说这句话时,唐博君的眼睛红红,一脸思慕之情。
国难当头,日日报纸上都是哪里新近沦陷,哪里正在激战,小规模的沦陷地抵抗运动也是时有发生,但是城里的娱乐场所却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人们仿佛沉醉于一温一柔乡就能忘却身为亡国一奴一的悲哀,世纪大剧院的生意也红火得不得了,每每肖兰茵的压轴子演完后,都近了半夜。
钟少谦最近忙得厉害,说是怕学生们加入抵抗组织,所以忙于整顿学校纪律,时常戏院散了场,后门外迎接肖兰茵的,却是唐博君。
街边简陋的食摊、繁华街市里成了两人常去的地方。肖兰茵总是一宠一一爱一地看着眉飞色舞的唐博君,腼腆的男孩将外面的稀罕事儿讲给姐姐听时往往脱却了那层羞涩。从唐博君那里,肖兰茵知道了外国有种舞蹈叫芭蕾舞,男的穿着紧身衣,女的穿着蓬松的白裙,踮着脚尖跳舞。肖兰茵还知道了外国还有种类似京戏的表演方式叫歌剧,但是上层社会的消遣玩意儿,不若京戏这样雅俗共赏。唐博君还会时常给她讲解京戏里的典故传说,肖兰茵才知道自己天天唱的这些曲目里包含了这么多典故:霸王为何会吃了败仗,虞姬的心态又为何会如此凄凉;贵妃醉酒醉的是哪一出?汾河湾里王宝钏苦守寒窑为得何?把典故吃透了,揣摩透了人物心理变化,演起戏来格外一逼一真。肖兰茵越发红得发紫,成了气候,但嫉妒眼红的同行也着实不在少数。
这日,钟少谦忙里偷闲,瞅着时间来后台接肖兰茵散场,却晚了一步,唐博君刚来接肖兰茵去吃消夜。钟少谦刚进后台,就遇到一个小花旦叫小喜梅的,见了他吃吃笑着,随手给挑一起了布帘,又抛了个极具风情的媚眼过来,嘴下却是恶毒得厉害:“钟先生今天来晚了呢,肖老板正准备跟唐先生去吃火锅。肖老板可真是好福气啊,钟先生许久没来,又有了新朋友不离左右,可真让我们羡慕死了。”
钟少谦微怔了一下,回了句:“那有空我请小老板吃饭啊。”说完,就自顾着走进后台。
肖兰茵卸了妆,却早有唐博君递来斗篷罩上,又替她细细寄上丝带,肖兰茵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要真有你这么一个弟弟就好了,这么细心体贴。”相处久了,唐博君却也是没那么拘谨,偏着头看肖兰茵:“姐姐有钟校长一人就足够了。”肖兰茵被他说得脸红,轻轻捶着他,两人却是笑成一一团一。
正闹着,外面传来小三儿焦急的声音:“哎,钟先生,您来了。”在门外巡回的小三儿看到钟少谦,马上出声提醒屋里的两人,但为时却晚,钟少谦推开门,正看到肖兰茵手臂搭在唐博君肩上。两人看到钟少谦突然闯进来,固然是吓了一跳,钟少谦见了这状似亲一昵的一幕,脸上也是微微变了色。肖兰茵急忙把手放下,拂着斗篷上的皱褶,唐博君脸也红了起来,更不知道说什么,反而还是钟少谦打破了沉默:“兰茵,没事的话,我们去吃点消夜吧。”他眼中仿佛没有唐博君的存在,而唐博君更是结结巴巴告辞,像兔子一样逃开,肖兰茵无从解释,也觉得没必要解释,做事是光明磊落,并无见不得人的地方,钟少谦也不多问,两人这顿饭吃得真是各有各的心思,隔着层肚皮,却也各自揣摩不透对方的心思。
唐博君自此来得日渐稀少,也不过寄张纸条向姐姐问好,表面上生疏起来。肖兰茵心中暗自郁闷,但见钟少谦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又不好说什么,两人的关系日渐尴尬起来。
又过了数日,一一夜城里突然大搜捕,驻城的日本人说是要搜查地下抵抗组织,第二天,城内四处张贴着公告,几个昨晚槍决的地下一党一人名单,赫赫就有唐博君的名字。
肖兰茵还不知道,正在排着戏,小三儿递给他冒险撕下来的公告,见了那一张残纸,肖兰茵尖一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肖兰茵在家休养了数日,钟少谦也日日探望,殷殷侍奉,见肖兰茵萎一靡一不振的样子,更是许下了诺言:“兰茵,等你病好了,我们结婚吧。”肖兰茵无神的眼睛呆呆看着钟少谦,看得他心里有些焦躁起来,最后,终于得到了佳人的首肯,钟少谦欢喜离开,自是去张罗杂碎琐事。
肖兰茵病愈后,放了女佣和小三儿半天假,把钟少谦邀了来。
钟少谦进了门,纤纤细指已经伸了过来,拉住手,更是轻拖着往客厅而去。圆桌上几道小菜,两枝红蜡烛映得葡萄酒血色般艳润。肖兰茵抿嘴一笑:“这烛光晚餐现在最流行的,我们也尝个鲜儿,再过一周就要结婚了,可再没今天这安闲日子过了。”
钟少谦见肖兰茵今天打扮一新,穿着时新的水钻滚边的印度绸袍子,配着素色的高跟鞋,长发打着卷披在肩上,正是时下最时髦的女郎打扮。不禁笑了起来:“原来女子一爱一美是天一性一,不用教,看你素常也是朴素,这一艳丽起来,简直不比那些一交一际明星差了。”
肖兰茵浅笑:“你怎么拿我跟些一交一际明星比呢?”说着,倒了满满两杯酒,一杯递了过去。“这是朋友送的,听说是窖藏了二十年的葡萄酒。”
美酒佳人,一温一言侬语,钟少谦早已醉入了这一温一柔乡,接过酒杯,细细品了起来:“果然够醇,好酒。”
“那我们就干杯,为我们的幸福未来!”肖兰茵也高兴起来,直嚷着干杯,两人都将后劲极大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肖兰茵更是脸上飞起一一团一红晕,娇一艳可人。
投进钟少谦的怀抱,肖兰茵突然黯然泪下,紧紧环着钟少谦的腰,幽幽言道:“前天,你那位日本朋友实际上是日本特务的宫本一夫来见过我,暗示我做他的情一妇。”
“什么?”钟少谦手臂一紧,又颤一抖了一下。
“他还说是你告诉他唐博君也是地下组织的一员,所以才把博君处决了。宫本说,一个男人,即使要除掉情敌也不能采取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虽然他帮了你这个忙,却劝我离开你,你这种男人不值得依靠终生。”
钟少谦盯着冷静道出事实的肖兰茵,紧紧一抓着她的手臂,脸色却是大变:“兰茵,你听我说……”
肖兰茵凄凄一笑:“少谦,你还要说什么?博君是不是地下组织的人根本都无关重要,重要的是他把我当成了姐姐来思慕,却被你送上了不归路,无论他是否冤枉,你也同时把我们的一爱一情送上了不归路,你明白吗?”
肖兰茵突然眉头一皱,身一子软一了下去,钟少谦急忙扶住她,却看到肖兰茵的唇边溢出一丝鲜血,触目惊心,紧接着,钟少谦也腹疼如绞,身一子一软,带着肖兰茵一起摔倒在地上。
轻一抚一着钟少谦的脸,肖兰茵强忍着剧疼说:“酒里我下了毒,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成为一个刽子手,你的手上沾满了博君的血,就让我们两个以自己的血去洗清这个罪孽吧。少谦,希望来生能有机会做你的新一娘一,续此旧缘。”
紧一握着钟少谦的手,肖兰茵眼前已经模糊,却仍然注视着那张曾经深一爱一已极的脸,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朱茜睁开眼,仿佛吃坏了肚子般不舒服,眼前却是一片雪白,竟然是躺在医院里。身边的椅子上歪歪坐着一个老人,似是睡着了。
朱茜努力回忆,却满脑子都是肖兰茵与钟少谦,心里满是肖兰茵临死前刻骨铭心般的痛楚,一个梦么?却这般清晰,仿佛曾经真实发生过,与自己息息相关。但她记得自己分明是刚跟男朋友陈雷分手,在小路上遇见一个老人在烧纸,然后就晕了过去。
一个护一士走了进来,看到朱茜醒了,对着门外叫道:“病人醒了。”一个警察走了进来,向朱茜行礼,然后说:“朱小一姐,你的男朋友陈雷昨晚在自己的寓所服毒自一杀,而且他给你喝的也是毒酒,幸好这位老人家及时发现报了警,才救回你的一性一命。”
朱茜呆住了,陈雷竟然如此不动声色的决绝,对感情无可挽回,就不肯放两人一条生路。
老人被说话声惊醒,起身恍惚地叫道:“大小一姐,你没事吧。”
朱茜泪流满面,低低叫着:“小三儿……”http:///
恍然间,钟少谦与肖兰茵,陈雷与朱茜,两世的悲欢离合穿越了时空一交一错迷一离起来,“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一江一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富贵穷困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且听军情报如何。”
远远处,一丝飘渺的曲儿尖尖细细,牵挂人的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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