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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张记棺材

我家在城郊,最早,这儿是这座城市最后一片未改造的棚户区。

现在回头想想,那么大的城市,却有着近乎与世隔绝的一块儿区域,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仿佛是空间中硬生生嵌进去的异次元,生活在这里的我们,抬头是遮天蔽日的山脉,低头是清澈见底的河水,家家户户都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当市政府惊异地发现还有这样一个仿佛时光凝滞的穷山村后,便很快开始并加大了棚户区的改造,计划五年内推倒这里所有的建筑,建造起钢铁怪兽般的大楼。

张家的生意就是从那时又好起来的。

张家现任老板单名一个齐字,看上去五十有余,没有老婆,只有一个七岁大的儿子。村里的人都唤他老张头,有求于他时,便违心地叫他一声“张老板”。

老张头的确是老板,即便他跑了老婆又把自己和儿子养得像烧火棍。

听村里的老人说,老张家的名声在明清乃至民国时期,在东北这一片都叫得响当当。富家老爷也好,民国军阀也罢,他们死后,身边的亲人朋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张家”。

为什么会想到“张家”呢,因为老张家祖传七世都是卖棺材的。

张记棺材。

以下这则故事是外婆吓唬夜晚在外野跑的我时常说的。

据说,张家在卖棺材前是要饭的。后来不知是祖坟上冒了青烟还是终于积够了德,偶然用半块儿窝窝头救下了一个风水先生。后来这风水先生对张家祖宗传授了风水阵,两年后“张记棺材”就在我家屋后的那片院子里悄无声息地开张了。

张家的生意红火得让人眼红又骨悚然。仿佛那时所有的大人物死后都被葬在了张家出产的棺材里。

那些棺材漆黑油亮,一排排整齐地立在院中,不知吓退了多少有心或无意的墙上君子。

张家的生意一直红火到老张头爷爷那一辈,便一夜间败落了。

那是在鬼月的一天夜里,月牙挂在漆黑的夜幕里,好像一个人微笑着露出惨白的牙。北风夹杂着碎石,吹得门窗“啪啪”作响。老张头的爷爷坐在炕头,和村里一个关系不错的邻居喝酒闲扯,不知不觉他们俩都喝得晕晕乎乎的。老张头的爷爷喝得耳根发酥,眼睛发胀,舌头发麻,突然嘿嘿笑起来,冲对面也喝得烂醉的酒友勾了勾手指。

“老四,你想知道哥哥我是怎么发得这财的么?”

“哪止是我,全村的人都琢磨疯了。不过您这财啊,我看一般人可发不起。”

“啧,你这话算说对了。你老哥这财啊,命不硬发不起,运不顺发不起,气不正发不起。”

“那您倒是给说说,怎么个发不起法?”

“嘿嘿,真想知道?”老张头又呷了一口酒,“那我就跟你说说。你瞧见那院里的棺材没?那其实早就被人订好了。”

“订好了?死前就给自己订好棺材了?”

老四听得晕头转向。

“傻老四,谁活得好好的给自己订棺材啊?那都是死后订好的!”

“死,死后?”

“对,就是死后。你哥哥我啊,这四十几年就没睡过安生觉。鸡叫之前,你就躺在炕头上仔细听,叹息声,脚步声……然后,还有推棺材盖儿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扒在你的心坎儿上挠一样。等所有的声音都静下来,我就戴着这祖传的宝玉,下炕查看是哪口棺材被订主挪了口,心里默念三声佛号,再将棺材盖儿推回原位,这便算定了协议。第二天这棺材必被买走。唉,就三天前老钱家的那场大火,烧死了一家十三口人,可让你老哥我忙乎了一宿……”

老张头爷爷话音未落便沉沉睡去,老四的酒都被吓醒了,腿肚子直转筋。这时,他果然听见窗外响起了人推动木头的声音。

吱,吱,吱。

老四傻了,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沁出。

是的,谁不嫉妒老张家的邪财呢?如今老四知道了这个秘密,说不定是老天在帮他改命呢。

他一把扯下老张头爷爷脖子上的老玉套在自己脖子上,推开门走出去。

风好大,吹得夜幕都起了褶皱。老四和着北风的哭号,向那口被移了盖儿的棺材走去。他念了三声南无阿弥陀佛,便颤巍巍地伸手按住了漆黑的棺盖。

用劲,再用劲……

据太姥告诉外婆说,那晚老四的惨叫声把全村人都惊醒了。更诡异的是,平日村子里最凶的狗,都被吓傻了似的躲在窝里瑟瑟发抖。

第二天,老四被发现死在张家的棺材里。他的眼睛、舌头、双耳都不翼而飞,满脸血糊糊的。

从那以后,老张家的生意便败落了。

而故事,也就成了故事。

凤儿

张家的这根独苗苗叫张狗。你可能会问,那大号呢?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他就叫张狗,户口本上也是这两个字。张。狗。

提起张狗就不得不说他那孱弱枯瘦的身材,和那双大得如夜猫一样的瞳仁。

他除了长得有点瘆人以外也没有什么惹人厌的地方。

平时村里的小鬼们出去疯跑,我便透过我家后窗唤他一嗓子。他若来,就带他一起,若不来,我也不会去他家那充满死灰味儿的院子里叫他。

但大多时候,他都会屁颠儿屁颠儿地甩着鼻涕奔向我们。

事情发生在那个炎热的夏天。

我们玩够了便在树下烤知了吃。正吃得兴起,凤儿的母亲来唤她,顺带提起去年我们偷她家玉米的事情,便将我们一顿臭骂,骂完就拧着凤儿的耳朵走了。

我们都觉得败了兴致,又不敢大声表达不满,只能暗自骂骂咧咧。凤儿是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干起活来绝不败给村里任何一个男人,骂起人来也如同滚滚春雷,令人畏惧。所以我们若顶嘴,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最后我们只得耷拉着脑袋回家了。

只有张狗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睁着他那恐怖的眼睛,望着凤儿走远的方向。

第二天张狗主动来敲我家的门,说要我陪他去凤儿家走一趟。我虽百般不愿,但想起凤儿那张巧的小脸儿,最后还是决定陪着张狗一同前往。

敲了门,凤儿山一般的身子出现在门口,她向我们撇了撇嘴,转头冲屋里喊:“凤儿,这俩小崽子找你!”

这时,张狗突然说:“婶儿,我们是来找你的。”

这下我和凤儿都傻了眼。凤儿想不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屁孩儿找她能有什么事,而我更是想不到张狗唱的是哪一出。而张狗接下来的话直接把我吓哭了。

他说:“婶儿,给你自己选口棺材吧。”

那天我被打得鞋都掉了。回家后,我就发誓再也不搭理张狗了。

但恐怖的事情还在后面。

几天后,凤儿死了。她死在河里,光着身子,像一个硕大的白花花的人皮气球,浮在水面上。

凤儿果然为自己订了口棺材,张记棺材。

捞凤儿体的那天,全村老少都出动了。他们围在河边,小声换着打听来的消息,嗡嗡声织在一起,令人压抑,令人烦躁,令人恐惧。

我的脑袋一阵阵发晕。

张狗站在岸边大槐树的枝桠上,定定地望着爷们儿们游向凤儿体。

只听杜家老三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更让岸边的村民们炸了锅。

他喊的是:“呀!夏老太太!”

那天他们从河里捞出两具体。泡得又白又涨的凤儿,和死去近两个月,明明已经下葬在后山的夏老太太—-凤儿的,凤儿的婆婆。

老太太几乎烂尽的枯手死死攥着凤儿的脚踝。

当夜母亲悄悄对我说这是夏老太太索命来了。

凤儿爹死得早,凤儿没有爷爷,只有这么一个瘫在上的。那个年代,瘫在上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比闹虫灾更让人无奈、担忧和害怕。

凤儿挺了五年,终于还是动手了。夏老太太被凤儿毒死的那夜,王家

二叔说他曾看见老张头领着张狗,打着雪白的灯笼,摇摇晃晃地从棺材店一路走到凤儿家门口,然后又折了回来。

“听说呀,这怨死的鬼很容易被困在原地,牛头马面不到时辰不会来领,所以这鬼魂就会借机作祟害人。我看,这凤儿八成是托老张头来领走夏老太太的魂儿啊。”

入棺那天,我跟张狗曾在灵堂门口悄悄望过一眼,夏老太太露在外面的脚干瘦干瘦的,泛着青紫色。

张狗指指夏老太太身下的棺材,小声说:“夏跟我爹说别给她盖得太紧,她老是觉得喘不过气。”

当时我狠狠剜了他一眼。

夏老太太出殡时,凤儿跪在老太太的牌位前,哭得惊天动地。母亲叹口气:“欠下的,总是要还。”

凤儿下葬半年后,她的故事渐渐地不再有人提起。在这望不见尽头的生活里,凤儿的死,像寒冬里的一阵冷风,呼呼地吹过,冻得人一个激灵,缩缩脖子,但路终是要走下去的。

我不曾告诉母亲,凤儿死后不久我在河边碰见过一次张狗。他仍是那样,动也不动的站在槐树枝桠上望着河中央。

我大着胆子喊他下树,抖着嗓子问他怎么知道凤儿会死。他愣了一下,回道:“看得到啊。”

“看得到?”

“看得到的。夏每天都趴在凤儿的背上,一个劲儿地问你给我吃的什么药啊,你给我吃的什么药啊……”

张狗望着我,嘴里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地说,黑大的瞳仁里映出我骨悚然的样子。我仿佛从他的眼仁里看见在我身后的河中央,凤儿背着夏老太太,正一步步地向河对岸走去。

李叔

全村人都知道李叔发财了,但怎么发的财,就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了。

抢的也好,偷的也罢,反正那小轿车一开回村子,便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李叔回村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老张家去,很久也不见出来。因此当时颇多人猜测李叔的发迹绝对与老张头有关。

后来李叔在村里修了路,父亲说李叔是全村的恩人,李叔修的路是恩路。

起初李叔只是一个普通的建筑工人,干最累的活,拿最低的工资,过最没希望的日子。

真正让李叔一夜暴富的,是城西那个有名的小区—-宁安家园。

宁安家园是个有名的凶地。曾经有专做灵异节目的摄制组到这儿取景,但后来也没见播出过。

有人说节目组在小区取景拍摄的时候出了事死了人,但谁又说得清呢?

进城打工的几年后,我曾经去那里看过。

偌大的小区,安静的像个陵园。

七栋大楼呈弧形“一”字排开,面对着长方形的喷水池,活脱脱一副棺材盖的摸样。偶尔能看见某个老人坐在水池旁,拄着拐杖,木然的眼神,望着路边的行人。

但就是这么一个凶地,却给李叔带来了几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老张头是否在这里扮演了重要角色,我想除了当事人,再也没人能说得清了。

不过,张狗为了求我带着他一起去钓河虾,曾神秘的向我透露:李叔发第一笔财前,偷偷从城里给老张头带回来一副刚从土里挖出的棺木,说是让帮着指指路。那是一副不及半人长、半人宽的婴儿棺,雷劈木做成,用狗血浸得鲜红。

张狗半是谄媚半是得意地对我说:“我爹说这李叔是想养小鬼呢。”

李叔回村后不久就失踪了。没人知道李叔究竟去了哪儿,他就像滴在热锅灶上的水,蒸发了。

后来李叔在城里的老婆报了警,警察呼啦啦来了一帮子,几十人把村子和周围的山搜了个遍,也没发现李叔的影子。

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们几个小伙伴依旧每天无忧无虑地疯玩儿,但不再带着张狗一起玩儿了。我们越来越讨厌他,而我,除了讨厌他,也有些怕他了。

这天夜里,我一直睡得不踏实。

一闭眼,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铺天盖地地向我压过来。红的,黑的,蓝的……密密麻麻,裹得我喘不过气。

混沌中有人喊我的名字,忽高忽低,忽近忽远,吓得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原来是张狗猫在我家后窗下叫我。

我没理他,扭了扭汗涔涔的身子,闭上眼睛继续睡觉。可他依旧不停,执拗地倚在窗下叫唤我的名字。我头痛欲裂,几乎快要吐出来,只得起身爬到后窗去看看张狗到底要干什么。

他见我开了窗,猛地从地上站起来,龇着白惨惨的牙齿对着我笑,嘴角仿佛快要咧到耳根。

我更害怕了。

他说:“牛儿牛儿,我爹说这世界上最值钱的就是秘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带我一起玩儿。”

他边说边费力地从暗处将什么东西拖到我的眼下。

那东西血红中泛着黑哑的光—-是那个狗血棺材!

我顿时觉得汗根根竖起,几乎要穿破衣裳,身子麻得厉害,耳朵嗡嗡作响。我想大叫,但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掐住,只有睁大眼睛干看的份儿。

张狗低下头,对着棺材小声说:“李叔,牛儿来看你了。”说着便缓缓推开了盖子。

借着幽黄的月光,我清楚地看见李叔—-那个上次见面还意气风发的中年汉子,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被人硬生生折成三段强塞在棺木中,腿骨因为太长,向外面生生戳出了半截。

他怀中紧抱着一血肉—-那是一个血淋淋的,被剥了皮的死婴。

头比身体大出一倍,我甚至能看见这怪物脑皮上青紫的血管。仿佛是被月光惊醒了般,它先是嘤嘤地泣,在李叔的怀里蠕动着,然后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那是婴儿所特有的尖细的笑声,这声音像一把锥子,从我的左耳锥进,狠狠地穿过我的大脑……

满世界只剩下那个声音。

棺材里的李叔猛地睁开眼,眼球在已经开始腐烂的眼眶中飞快地转动起来,上下左右地翻滚着,只看得见一片白。嘴巴张大到不能想象的程度,下巴仿佛垂到了胸口。舌头只剩下了血肉模糊的根,呼呼地发出几声哀嚎,那么的不甘心,那么的恐惧。他双手收得更紧了一些,怀里的婴儿快被勒成两节,脑壳涨得更大,几乎就要迸裂开,却笑得更加开心,更加畅快。

我的胃里翻倒海,就要吐出来了。

张狗说:“牛儿,快看这个孩子,现在换李叔来喂养它了。”

我终于惨叫了一声,然后眼前一片漆黑。

张记棺材

那夜后,我连着发了近一个星期的高烧。万幸的是并没有烧坏脑子,只是一只耳朵几乎丧失了听力。

母亲说那天之后张家连夜搬离了祖地。

张狗离开时在我们家门口站了好久,后来被老张头强行拉走了。

奇怪的是,母亲并没有提起任何那天晚上我看见的恐怖场景,只是说我烧得迷糊,说了好多吓人的话,多半是被谁带走了魂魄,只得请半仙来做了场法事,这才渐渐消停。

我看着母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再回想起那曾发生的一切,我也会怀疑这是不是我童年时做过的一个噩梦?不过,印象里,张记棺材的招牌始终那么醒目,张狗那双大得可怕的眼睛也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世界。鬼一样的人,谜一样的故事。而张记棺材,就在这鬼与人,谜与故事中,长长久久地伫立着,也许还会一直伫立下去。

我曾经在某个街头碰见过一次张狗。

他仍是那副烧火棍似的身材,夜猫般黑大的瞳仁。他在不远处向我微微颌首,我装作没看见飞快地从拐角处闪开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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