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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蒙蒙地笼着一层白雾,无边无际地延伸到视野望不见的地方,像科幻片里的幻境。

脚下是一大片垃圾,自岸边一直蔓延到湖水中央,淡淡的晨光中,密密麻麻地堆积着。

小桂穿着一双黑色大雨靴,踩在上头。鞋子是父亲的,有好几年高寿了,边上起了,混着露珠,卷着一小撮一小撮污垢。

小桂的船拴在湖边的一棵树旁,她解开绳索,木浆一拨,垃圾们沉沉地分出一道口子。她像往常一样把船开到一座山的凹陷处,速度放慢,随后挥动铁叉翻找。

湖面上积着腐烂的食物、生锈的铁制品、泡软的木材,以及,她要找的东西——体。

这湖原叫情湖,山叫月老山,相传两个相之人只要同饮一口情湖水,一道走过月老山的千里石阶,便可相伴白头。

可小桂只有在老人们的故事里,才能见到还是蓝色的情湖。在她的记忆里,情湖是个死人湖,除了前来自杀的,以及她这个捞体的,没人敢靠近半步。

今天“行情不好,忙活了大半天,只捡了些塑料瓶,估摸着只能赚到5元钱。

日照当头,小桂把木浆放平搭在船头,拿出几个粗面馒头,就着白开水吃起来。

现在是初秋,天凉了,风刮起一阵腐朽的酸臭味。

吃完东西小桂又开始翻翻找找,倏然,铁叉被什么东西绊着了,她使劲甩了甩,没甩掉。

她把铁叉拉起来,甩出一个红布条,溅起的黄色湖水在她脚下湿开一滩水渍,小桂皱了皱眉,又扯了扯,还挺沉,像是一个布囊,几十公分大小,被一堆枯枝烂叶缠着。

小桂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穿插一起的树枝拨开,那布囊被弹上水面,露出一个青白的脸——是个死婴!

没死多久,皮肉还很完整。她想,不知道是被遗弃的还是不小心掉进来了,如果是前者,那么她丝毫不能从家属那里赚到一分钱。还是先捞上来再说吧。

小桂今年十五岁,住在湖边的一个村子里,家里只有一个因病重卧不起的老父亲相伴。父女俩的生活靠仅小桂每天拾荒赚来的钱维系。这拾的物品包括垃圾,以及死

小桂像往常一样,用钩子把体拖近,然后拴在船尾,拉到湖边浅滩的一排石墩旁拴好,那里是情湖和一条大河的界处,如果体无人领取,便可剪断绳索任其“随波逐流。而有家属认领的,小桂可从中拿到五千到一万元不等的报酬。

这份工作原本是小桂的老父亲在做,几年前老父亲突然病倒,年幼的小桂子承父业,从此,村里的人都叫她……

鬼女!

“鬼女,你爸的药费啥时候给啊?

“就给,我今天赚了钱就给。小桂在门口的水龙头前了半天的手,道。

对方是村里小药铺的老板,往小桂的身后探了探脑袋,摇摇头,叼着烟走了,边走边嘀咕着:“哎,又不知道哪家的人死了!

死婴一直没被认领。

这天小桂像往常一样卖完塑料瓶回到家,门口站着一个男孩,小桂认得,同村的,但两人没有过任何接触,确切地说,村里的人都尽可能的避免和小桂以及她父亲来往,说他们赚的是死人钱,晦气。村里的小孩更是对小桂“敬而远之。

男孩叫赵司,大伙都叫他阿四,因为他是他们家第四个孩子,老幺。

阿四家不算富裕,父母都是农民,幸好家里四个小孩学都不错,最大那个去年大学毕业,据说在城里有了安稳的工作,今年还准备带媳妇儿回家过年。

阿四比小桂小2岁,但是个头已经比小桂高出许多。村里的老人家都很喜欢他,因为他个好,学好,农活干得也不错。这高个子和麦色的皮肤就是他经常参加劳作的最好证明。

“小桂!阿四叫住她。

处于变声期的男音有些沙哑,磨得小桂很不舒服,她瞥了他一眼,不做声,自顾自地洗手。

“鬼女!他又唤了一声。

小桂抬起头来,用一个从下到上的姿势瞅他。

阿四却不说话了,往周围看了一圈,又看了一圈。

小桂不耐烦了:“有话快说!

阿四像是被扎了一下,目光急急忙忙收回,落在小桂脸上又赶快拿开。

小桂懒得理他,转身欲走。

“诶!阿四快步上前,手碰了一下小桂的衣服,没拉,只是示意她停下。

“那个——他说,“——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娃娃?

小桂问:“什么娃娃?

“就……就娃娃。

“死的?

阿四瞪大了眼睛,嘴巴张了又合上,又张开:“死……死了吗?

小桂看了看他,闷头率先往停的地方走,对方还愣在原地,她便不耐烦地催道:“走啊,看是不是你说的那个。

“啊?哦!

从小桂发现它那天算起,已经是过了一周,婴儿的皮肤已经严重浮肿,甚至腐烂。

小桂手握一根铁叉拨了拨婴儿身上裹着的红布衣催阿四:“你就不能快点儿?

阿四没走近,只是远远地瞧着,便说:“……是……是她。

“你确定?小桂问。

“嗯!我认得那衣服,是我以前的旧衣服……

“五千块。小桂说。

“什……什么?

“费用啊,我帮你们找回来了,总得收报酬吧?

“这……这么多?

“那就四千,最便宜的了!

“我……没那么多钱……阿四小声低估。

小桂不耐烦地说道:“我又不是找你要,你爸你总有吧?还有你那个在城里的大哥,不是赚了大钱?

阿四看了看她,又朝体的方向望了望。

“其实——阿四说,“我爸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来找……找她。

小桂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他们故意……故意的……

小桂把手上的铁叉一扔:“我知道了,这孩子是你爸扔的?!

“……

“那你来做什么?

阿四没直接回答,只说:“能不能便宜点儿?

小桂笑着瞥了他一眼,往家的方向走去。

阿四跟在后头又问:“便宜点儿?

“凭什么?小桂问道。

阿四突然生气了,走上前扯住对方的衣服说道:“你怎么这么冷血?就忍心看她死无葬身之地?

“你骂谁呢?是我害死她的吗?是我扔了她的吗?犯病别处去,没钱滚蛋!

“你……阿四没见过这么粗鲁无礼的,一时哑口无言,愣了半天又追上去,“反正你都带回来了,就……就不能……

“反正我都带回来了,收不收你钱都一样的是吧?那我不给钱你捞去?

“我……

小桂冷笑道:“还读书人呢,亏你想得出来,欺负我小学没毕业的是吧?

“不是!

“那还废话?你付钱我货,其他的拉倒。

“你……阿四急了。

“我我我,我怎么啦?

“我不是没钱吗?

“你没钱是我的事儿吗?笑话,跟我说有什么用?再说,你爸都不管你瞎个屁的心啊?

阿四拉住对方:“诶,你先别走啊!

“走开,别挡道,我饭还没吃呢,饿死了你负责?

小桂甩开他径直走回家,阿四却是默默跟在她后头,一直跟到她屋里。

她不理他,径直从锅里拿出几个馒头就着一小碟咸菜吃起来。

“你就吃这些?阿四坐在一旁问。

小桂白了他一眼不说话。

阿四往里屋瞅了一眼,又问:“你爸不吃?

“啧!小桂把馒头重重地甩在碗里,“你烦不烦?吃饱了撑着是吧?

阿四笑了笑:“我就想……

“别想了!不可能!小桂毫不犹豫地拒绝。

阿四笑着的脸暗下来,他静静地瞅着对方,吸了口气,沉沉地吐出来,嘴张了张:“那……

小桂呼噜噜地喝着汤,汤很清,飘着几片碎青菜叶。

阿四站起来看了看,走几步,顿住,又看了看,

小桂至始至终埋头吃着,阿四只好走出门去。

这天,阿珍出去给父亲抓药,药是吃了几年,一直没有起效,可还是得吃,吃着总有希望,不吃就什么希望都没了。

走到半路,村里的张阿姨迎上来,低声问小桂:“鬼女啊,你有没有捡到一个小娃娃,刚出生不久的?

小桂没搭理她。

又听那人说:“赵家的吧?

小桂只说了句不知道,便绕道走开。

“都有人看见了——张阿姨凑到小桂跟前拦住她,尖尖的嗓子提高了些,“——傍晚的时候,有人看见阿四他抱着个东西去了情湖,又空着手回来的。

这时几个邻居围过来,问道:“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儿?谁又去情湖了?

小桂趁机走开,隐约听到背后的讨论声——

“阿四他啊,把刚生的女娃娃给扔了。

“啊?还有这事儿?

“可不是,他们跟外头说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在腹中被脐带勒死的,可昨天听接生的阿婆说啊,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儿,是那孩子先天有病,遗传的,现在阿四他爸得的就是这病,怕是治不好了,你看,就把刚出生的娃娃给扔了……

“哎,就算这样也不能扔啊!

“不扔,又有谁愿意养?

“实在是拿不出钱了吧,老的要养病,小的要上学,还怎么养?就是送给别人,也没人敢要啊。

“我还听说啊,他们家老大压根没有大学毕业啊!

“啊?怎么回事儿

“怎么可能?

“是真的,听说是没拿到毕业证。

“不是说在城里赚了不少钱吗?

“哪儿啊,也就是给人打工,赚个屁的钱,不跟家里要就不错了,今年准备讨媳妇儿,可人家女方说了,要有套房才肯嫁……

“这……

“哎……作孽哟……

“……

……

天下着小雨,混着秋日的冷风,打在人脸上冰凉凉的。

小桂煎完药,裹上父亲的大衣准备出门。

“天要黑了,还要出去啊?躺在上的小桂爸问道。

小桂说:“很快就回来!

天还没黑透,和地面接的地方挂着暗紫色的彩。

小桂来到停的地方,那娃娃已经不在了,只留下那块原先裹着的红布衣,有被撕咬过的痕迹,不远处几只野狗在争抢着什么,龇牙咧嘴,湿黑的脏兮兮地附在瘦弱的骨架上。

不用猜小桂已明白体去了哪儿。

看来以后得换个地方存放了。小桂想。

再次见到阿四是在一个星期后,本该在学校上课的他在药铺和小桂碰上。

小桂瞅了瞅他手上的一袋中药,想起村里人说的那句——“怕是治不好了!

“你不上学?小桂问他。

“啊?哦……是啊,请假了。

是休学了吧。小桂想,但没有说出口。

两人一同走着,经过一家小卖部,门口摆着一锅油,卖些油炸食品。

小桂买了两串炸地瓜片,递给阿四一串。

他没接,只问:“哪儿来的钱?

小桂说:“卖塑料瓶赚的。

“骗人!

小桂顿了顿,才说:“昨个儿有两个有钱人……

阿四问:“家人来领了?

小桂说:“没,但身上有不少贵重物品。

“你就拿了?

“我为什么不能拿?

阿四瞪着她,气呼呼的样子。

小桂没好气的问:“你到底吃不吃?

“不吃!阿四断然拒绝,撇掉小桂自己走了。

“不吃拉倒!小桂在背后吼道,“没钱还装清高!

阿四听到这话又折回来,隔着几米的距离喊道:“我就算饿死也不用死人的钱!

“死人钱怎么啦?死人钱就不是钱?再说,是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阿珍白了他一眼,“你们现在花的不就是死人钱,你那小妹妹的粉钱?

阿四的眼睛瞪得老大,黑溜溜的眸子亮了一秒后瞬间暗了,像烛火熄灭前的回光返照。

他一把抓过小桂手里的地瓜片吃起来,恶狠狠的,没几口就呛着了,咳得满眼是泪。

“阿四!小桂叫他。

“嗯?

“你读的书上有没有说,情湖为什么会变成死人湖。

阿四想了想说:“书上没讲!

“那书上都讲什么?

“都是和我们没有关系的!

小桂又问:“那学来做什么?

“不知道,老师说,以后有用。等我们长大了就知道了!

“多大才算是长大了?

“嗯……像爸爸那样就是长大了吧!

“那是不是还要好久好久?小桂问。

阿四没有回答,沉默地拿着那根串地瓜的竹叉子在地上写写画画。过了好半响,他问:“那小娃娃……小娃娃怎么样了?

小桂顿了顿说:“……就那样。

“没人领的话,你会怎么处理?

“剪了绳子,流到大河里去。

阿四转过头看了看对方,又问:“那……之后会怎么样?

小桂说:“会腐烂、散架,然后……没了!

阿四随意乱画的手顿住,又听到小桂说:“其实都一样,人埋在土里也会腐烂,然后化成土,就是多了一块墓碑而已……

“小桂!阿四突然叫住她。

“啊?

“你每天去那个湖,害怕吗?

小桂说:“惯了!

惯了就不害怕了?

“嗯!

“是不是什么事情惯了,就都会不害怕了?阿四问。

小桂点点头:“应该是吧。

阿四又问:“那你做这个,赚钱吗?

“还行,现在死的人越来越多了,每年我能捞到好几十具呢,但有家属来领的不多,只有一半吧,有一半的家属会来领。

“为什么现在越来越多,生活不是越来越好了吗?

“不知道……有好的也有坏的吧,比如……像咱们这样的,还有那些有钱的吃饱撑了的。昨天那对儿,就是来殉情的,身上还带着遗书呢。哦对,我还搜到了两部手机,可惜被水泡坏了,不能用了,要不然给你一个。

“……谢谢!阿四突然说。

“谢我什么?

“没什么!

小桂笑起来:“呵呵呵呵……就你,傻乎乎的!

“是吗?阿四挠挠后脑勺,跟着笑起来,“呵呵呵呵……

……

今年的冬天貌似来得有些早,孤零零的枝桠上落着几只黑乌鸦。

这天,阿四突然跑过来问小桂,她存放体的地方怎么换了。

小桂说原本的地方不安全。

阿四也没再说什么。

这时一只野猫窜过来,蹭了蹭小桂的裤腿,小桂踢它。

“诶,你别!阿四伸手阻止她,“会受伤的,它还那么小。

阿四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糖果递到小猫嘴边,猫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呵呵,你看它吃得多香。阿四笑道。

小桂白了他一眼道:“小心它赖着你不走,不能永远给它吃的就不该起这个头。

阿四身子一僵,怅然地摸摸猫咪的脑袋。

“阿四!阿四突然走过来,把他扯到自己身旁,“不干活在这里干嘛呢?

“没……没干嘛!

阿四被拖走了,小桂听对方说道:“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要跟那鬼女鬼混,你就是不听。整天跟体打道的人,你还要我提醒你她有多脏吗?搞不好身后跟着一大堆冤魂呢?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嫌**心的事儿还不够多是不是……

脚边的野猫小声嗷嗷唤了几声,围着小桂的脚踝转着圈圈。

小桂怔了怔,抱起它,往家里走去。

大概是过了一个月,阿四突然主动来找小桂,说是让她帮忙留意一下。

“留意什么?小桂问。

“阿四他……失踪一个星期了……

小桂沉默地望着对面双鬓斑白的老妇人,想起那个娃娃。

这一个星期小桂都没有捞到体,所以压根不知道自己存的地方莫名多了一具死

阿四走后,小桂倏然想起阿四那天问她的话,脸色一白,急忙往那地方走去……

……

阿四静静地漂在湖面上,身上是那套洗得发白的如今已泛黄的蓝白色校服。衣服已经不合身了,阿四平时穿着它,总是露出一大截小腿、手臂。

如今,它不会再短下去了。小桂想。

阿四的脸朝下趴着,小桂看不到表情,只瞧见他的五指卷曲,皮肤被黄色的湖水染得发黄。

小桂不敢动他,怕一动,那被泡酥了的松了的衣物、皮肉会从骨架上脱落。

她静静地呆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去通知他父母。

小桂来到赵家,阿四母亲正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父亲卧在榻上时不时咳嗽着,屋里飘散着一股中药的苦味和发酸的霉味儿。

还是刚回家的赵家大哥先发现了小桂。

“呃……这不是小桂吗?有事儿?赵大哥问。

小桂顿了顿才朝着阿四的方向说道:“那个……

“找着了!阿四倏然大喊道,“当初给你们每个人买的保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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