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笑笑落枕了。

因此他今天只能看到各种灰或者各种黑的裤腿、各种花边或者没有花边的裙摆，还有一些女人好像没穿裤子也没穿裙子，因为他只能看到被黑色或褐色网袜包裹一着的腿。当他好奇地顺着网袜看上去时，就会有手指敲着他的脑门笑。

方笑笑很想抬头看看，但他脖子一动，就生生的疼，于是他就想起了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可能更疼，刀割一般。

方笑笑很想知道是谁敲了他，于是他努力抬起眼睛，却只看到对方颤悠悠的胸。周围的女人们见了，笑得更厉害了，于是方笑笑生气了，一生气，他就哭。女人们慌了神，纷纷蹲下来哄他，侍弄他的红色小领结，拽拽他的黑色小西装。她们怕他哭，担心他呆会儿出场时哭丧着脸，煞了新人的风景。

外面响起了庄严肃穆的音乐，方笑笑并不知道那是婚礼进行曲，他感觉那曲调很哀伤，莫名想起了昨夜的梦。

他又梦到了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她抱着他亲，挠他的胳肢窝让他笑得喘不过气。于是方笑笑也挠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笑得花枝乱颤，全身都晃了起来。晃着晃着，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的脖子就裂开了，血哗啦啦地浇在方笑笑的梦里，直到把他浇醒。醒来后他就落枕了，只要一抬头，脖子就如快要裂开一般的疼，就像梦里的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

两个洁白的裙摆打断了方笑笑的思绪，她们左右拥簇着他向外走。刚刚哭过的方笑笑就这样可怜兮兮地走向他的爸爸和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

2.

到了晚上，爸爸和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要洞房，方笑笑成了小灯泡。

爸爸很严肃地警告他：“不许哭！不许闹！不许说‘您’！

爸爸不喜欢听“您，因为亲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喜欢说“您。她是个地道的北京人，本来就一一爱一一说“您，再加上她在一家电话服务中心工作，就更热一一爱一一“您了，有时候就连跟方笑笑都说“您，爸爸为此都要抓狂了。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死后，方笑笑也一一爱一一上了“您，所以爸爸一听“您就崩溃。

方笑笑很懂事，没有哭、也没有闹，当然更没有说“您，他只是窝在沙发上，抱着亲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的照片发呆。

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于心不忍，一温一柔地哄着方笑笑回到卧室，给他讲故事。

方笑笑躺在一床一上说：“爸爸不喜欢说‘您’，就不说了呗！

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说：“没关系的，我觉得说‘您’挺好。

方笑笑又说：“爸爸老说，‘您’显得特虚伪。

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说：“不会啊。

这时，方笑笑突然坐起来，不悦地看着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您别老打岔，我没有跟您说话！我在跟我亲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讨论她被杀那天的事情呢。

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顿然觉得脊背发凉：“被杀？不是自一杀么？

方笑笑没吭声，将一一团一空气目送到卧室门口，这才重新躺下，对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说：“亲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去找爸爸了，现在我们可以说话了。您知道的，我爸不喜欢别人说‘您’，他们老因为‘您’吵架。后来有一天吵着吵着，就把我一一妈一一杀了。

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的脸立刻变成了墙壁的颜色。

那天晚上，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根本不让爸爸碰。她总觉得这张一床一上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直愣愣地望着他们，身上每一个有孔的地方都滴出红色的汗。最令可怕的是，要和她同一床一的男人，很可能是个弑妻凶手。

这时，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廊的灯把方笑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方笑笑说：“您……

爸爸怒道：“不许说‘您’！

方笑笑站在门口，打着哆嗦：“亲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说，你没有心。我要尿尿……

于是，方笑笑在他们新房门口尿了裤子。

3.

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一直不知道亲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是怎么死的。

后来，当方笑笑站在客厅的沙发上，绘声绘色地讲那天的事情时，她才知道她是割颈，血像泉水一样涌一出来，铺了半个客厅。

方笑笑伸平了手掌在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的脖子前比划着：“我爸就这么着，一刀把我一一妈一一割了。他说完，目光跃过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对着她身后微笑着说：“是这样吧，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

于是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就尖一叫一声跑去找爸爸。

爸爸狠狠打了方笑笑一记耳光：“以后不许一胡一编！

方笑笑固执地说：“我没有编！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亲口告诉我的！当时血都把你们的结婚证染红了！

爸爸一听，脸也变成了墙壁的颜色。出事那天方笑笑在姥姥家，他不可能知道结婚证的事情。没有任何人知道，因为他在别人赶到之前收起了结婚证——他怕人误会自己一一逼一一她离婚。天作证，他从未想过离婚，他只是被她“您您您的一一逼一一急了。

那天，他因为话费问题打客服电话，对方一直“您您您地说，客客气气的，就是不给解决实际问题。他窝了一肚子火回来，她又在家里“您个没完。“您回来了？“您怎么了？“您气色不太好啊“您生病了？“要不我陪您去看医生吧？

虽然她平时也总是说“您，但不会句句带“您。那天她找死似的，“您如利剑一般从嘴里发射一出来，干刺刺的，令人抓狂。

他们吵了起来，他们开始摔东西。最后，他抄起菜刀向她冲过去，她仰起头，一字一句地说：“你——敢！

她没有说“您。

4.

现在，方笑笑得他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真传，句句带“您。爸爸和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一听“您就喘不上气，可又不敢制止。因为一制止，方笑笑就会对着空气神秘莫测地笑，边笑边说：“我一一妈一一说你没有心。到了后来，两个大人一听到“您就发一抖，连电视都不敢看。

终于，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提出了离婚。直到离开，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都不敢问亲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的真正死因。

其实，爸爸并没有杀死亲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他把刀扔在地上，说要离婚。亲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一冲动，竟自己拣起刀……真相就是如此。

只是还有另一个真相，那就是方笑笑亲眼目睹了那场血案。

那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方笑笑一早就被送到姥姥家。下午，他和一个小朋友比谁的玩具多，就跑回家拿——姥姥家很近。当他拿钥匙拧开门的时候，两个大人吵得正凶。他看到爸爸举着菜刀对准了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吓得急忙捂住了眼睛，可就在捂住眼睛的一瞬间，他错过了真相。等他拿开手时，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他悄悄退到门外，向姥姥家一路飞奔。边跑边哭，边哭边想念着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

早晨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还好好的，还对他说：“您要乖哦，听姥姥的话。

当时他笑话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对儿子也用“您，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说：“因为‘您’字有‘心’，而‘你’没有。今天是爸爸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的结婚纪念日，因为有了这个日子，才有了笑笑。所以，笑笑也要在这一天变成‘您’，变成有心人哦！

想不到这成为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对他说的最后的话，从那以后，他再也不说“你，因为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说，“你没有心。

5.

他固执地认为是爸爸杀死了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所以他要报复爸爸，并且不允许任何人来代替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

姥姥说：“大人都怕鬼，不信您试试。

方笑笑试了，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