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男书(2)
三十七 男书(2)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梦游的人看到了什么东西,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在梦游状态中的心理是怎样的。不但我们不知道,医生也不知道,连梦游症患者自己也不知道—-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在梦游。可以说,梦游是一个跟人类完全隔绝的世界,没有人知道那里面的秘密。就像没有人知道死亡之后是什么样子—-活的人没有感受,死了的人再也活不过来。
王燕子写完了,他轻轻把日记本合上,灵巧地跳上写字台,推开天棚上的一块挡板,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日记本放了进去,然后重新挡好,又敏捷地跳下来,落地时无声无息。他爬上一一床一,平平地躺下来,关掉夜灯,屋里就陷入了一片漆黑。
那天,我没有叫醒王燕子,一个人去了印刷厂。处理完那处错误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了,不过,天亮之后我就爬了起来,来到了单位。
王燕子更早就到了。
他跟我在同一间办公室,两个人背对背。
他的脸上挂着谦虚的微笑,跟我打招呼:“周老师早。”
我说:“你早。”
我坐下来,轻描淡写地对他说:“你要开机的那本书出现了一点问题,把你的名字打成了我的名字,我连夜去改过来了。”
王燕子的脸一下就憋红了:“有这样的事!天哪!”
我说:“下次你校对的时候注意就好了。”
他连连说:“周老师,对不起哦,让你跑了一趟。你应该叫我去的。”
我一边整理一抽一屉一边笑着说:“你那么忙,还要签约什么的。”
他愣了愣:“我昨天天一黑就睡了,签什么约?”
我看了看他,说:“跟夜游神签约啊。”
他也笑了:“您真会开玩笑。”
过了一会儿,我转过身来,说:“王燕子,你住在单位的宿舍里感觉怎么样?”
他说:“挺好的。”
我说:“过去,总编室有个人住在你那间房子里,他说,那房子的天棚上有点问题……”我一边说一边严密观察他的表情。
他不解地问:“什么问题?”
我说:“一天,有块天棚出现了裂缝,掉下一只老鼠崽子来—-就是写字台上面那块天棚。”
他想了想说:“夜里我没听见有老鼠啊。”
我注视着他的眼神,过了半晌才说:“那就好。后来后勤科放了老鼠药,估计都死光了。”
我断定,他对自己梦游,对自己梦游时写的那本日记毫无所知。
聊着聊着,我又说:“最近,有个编辑编了一本关于梦游的书,我正在审稿。你对梦游了解吗?”
他说:“不了解。不过,我觉得梦游很害怕。”
我说:“现实世界和梦游世界是隔绝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梦游,也就谈不上害怕了。”
他说:“万一两个世界混淆在一起……”
我说:“除非他在梦游的时候写日记。”
“写日记”这三个字不知道触一动了王燕子哪一根神经,他的双眼一亮,怪异地看了我一眼。
后来,我跟踪王燕子很多次,发现他梦游有个规律,每次都是周五的半夜;每次他都会在半路上捡起一个东西,不是一截木头,就是一片叶子;每次他的终点都是那张象棋石桌,他坐下来跟对面什么人在谈话,最长一次,两个人聊了半个多钟头。
这一天,我又尾随王燕子来到了石桌前,他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那里东张西望。那个人似乎没有来。
我隐藏在那棵梧桐树后边,静静观望他。
他在石桌附近焦躁地走来走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着什么。
过了好久,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朝更黑的远处走去。看来,他是去那个人的家里找人了。
我继续跟随他。
他一直走到了大街上,有个农民工模样的小伙子骑车过来,觉得王燕子的神态有些不对头,走过去之后回头看了他好几眼。
我跟着他一直来到了城郊,他像影子一样静谧地飘进了东郊医院。
东郊医院很小,大门口挂着昏黄的水银灯,不见一个患者。他从门诊楼的大门走进去,我放慢了脚步,我担心他突然回过头,在灯光下看清我的脸,突然问一句:“周老师,您来看急诊吗?”
我慢慢走进门诊楼,左看右看,不见了他的踪影!我快步穿过门诊楼,从后门钻了出去。阵阵冷风吹过来,还是没有他。迎面是住院部,只有两三扇窗子亮着灯,其余都黑着。
我围着住院部绕了一圈,只看到一个路牌,凑近之后,上面画着一个箭头,直向了太平间。
我骤然想到—-王燕子去停一一尸一一房了!
我生来害怕太平间之类的地方,这对我是个考验。想来想去,还是咬咬牙,按照路牌的指引走过去了。我拐弯抹角地找到了停一一尸一一房,那是两间平房,门前是空地,没长一根草,清清寡寡的,显得很凄惶。停一一尸一一房里黑灯瞎火的,没见到王燕子的身影儿。
我怀疑他到里面寻找他的“合作方”了,我不敢进去,退回来,打算回家了。
走到门诊楼里,我却意外地看到了王燕子!
除了急诊室亮着灯,其他的诊室都黑着。原来,王燕子没有去停一一尸一一房,他像卫兵一样笔直地立在一个诊室门外,似乎在等着谁给他开门。那个诊室早下班了。
我慢慢靠近了几步,借着走廊的灯,看清了那个诊室是“一精一神科”。我藏在一个拐角,死死盯着他。
过了半天,他不见里面的人给他开门,竟然掏出了手机,开始低头拨号,似乎要给他寻找的人打电话。终于拨通了,他把手机举到耳朵旁边听。
我的电话骤然响起来。
我赶紧掏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正是王燕子的电话号!
我犹豫了,不知道该接不该接。我离他三丈开外,我是安全的,也许应该听听他说什么。
我接起了电话。王燕子说话了,口齿很含糊,就像一个人在说梦话,我却听清楚了,他说的是:“喂!是王燕子吗?”
我的心一紧,低低地应了一句:“是我。”
他又说:“今天你怎么没来啊?我到你家来找你了……”后面就不清楚了,我一直在静静聆听,捕捉到一句,似乎是:“韩三姨说她不跟你签约了……”
韩三姨,谁是韩三姨?
回到家里,我查了查出版社的人员名录,没有韩三姨这个人。
到网上搜了搜,也没有明确结果。
也许是王燕子的一个亲戚?
第二天,我在上班的时候,突然转过身问了一句:“王燕子,你认不认识一个人?”
他正在校稿子,回头问:“谁?”
我说:“韩三姨。”
他想了想,问:“周老师,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呢?”
我掏出手机查了查,说:“昨天半夜十二点三十七分,有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提到了这个名字。”
他说:“哦,我不认识。”
我不死心,过了一会儿又试探他:“你在东郊医院有熟人吗?”
他说:“没有。我都不知道东郊医院在哪儿。你为什么问我在那里有没有熟人呢?”
我伸了个懒腰,说:“我有个亲戚得了一精一神病,在那里治疗呢。没关系,我再问问别人吧。”
趁王燕子去上海组稿,这天,我找到后勤科的科长,说明了情况,要来了出版社宿舍的钥匙。
半夜时,我来到了王燕子的宿舍。打开房门,跨进门槛的一瞬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已经走了,要一周之后才能回来,但是我却担心他突然出现在我背后,把门一关,一逼一视着我,冒出一句:“你来找什么?”
我跳上写字台,去推天棚上的那块挡板,却够不着,我的个子比王燕子矮半头。只好又找来一把椅子,放上去,像杂技演员一样站在了上面,轻轻推开那块挡板,把手伸了进去……
我摸一到了那个厚厚的笔记本!
我的心狂跳起来。
梦游是偶然的,梦游者在发病状态中把他的经历写下来是更偶然的,这本日记被我发现,就是偶然中的偶然中的偶然了。
可以说,这本日记藏着全世界最神秘的内容。
我甚至想,如果把它出版出来,那会非常抢手。如果,我在书店见到这样一本由梦游患者在梦游状态中写下的日记,我一定会买下来。
我把这本日记拿出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翻开第一页,傻住了—-上面的文字奇形怪状,有点像甲骨文符号,我一个字都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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